馀冬序录摘抄 (明)何孟春 撰
●序
魏董遇好读书,其从学者渴无日。遇言当以三余:“冬,岁之余;夜,日之余;阴雨,时之余。”昔甯越问其友:“何为而可以免耕稼之苦?”其友曰:“莫如学。学三十年则可以免。”越请用十五岁,人将休吾不休,人将卧吾不卧。学十五岁而周威公师之。越盖以日、以时之余,而自力者。汉东方朔上书,高自称誉,三冬文史足用,生在幼悟时已如此。晋皇甫谧自言家贫,昼则愍于作劳,夜则甘于疲寐,三时之务,卷帙生尘,箧不解缄。唯季冬末,才得一旬学,或兼夜寐,或不觉日夕可知。北齐李铉亦家素贫,常春、夏务农,冬乃入学。三冬不畜枕,每睡假寐而已。士安既宝鼎,于日之余、时之余,盖有不暇及乎力学者矣。
春也少而仕宦,俸足自资。虽鞅掌王务,然未必无三余之隙。而性顾慵惰,比当开卷,辙帐然止。嘉靖甲申,因言事调官南部,幹局稍闲,乃理旧稿。乙酉冬闰,既稡有成帙。又明年,得养病归山林,益多长晷,四体不勤,此心难恕。明年,乃命儿子仲方,取旧稿而编辑之,岁亦适丁戊子冬闰。夫予之为学犹是闰尔。帙成六十余卷,以岁阳为序,遂题曰:《余冬序录》。比诸昔贤岁之余,春已不能不失之虚度,而况于以日以时乎?存此者,庶几后生之来问者,可备谈助,且可代予病中此相告云。郴燕泉服奇子何孟春子元甫书。
此书,春三十岁前已有作,始名《子元案垢》,二帙,凡十卷。中岁欲作《山天志》,取《易》所谓“多识前言往行”之义。无何,病懒弗力而止。盖于畜德,终不能无愧也。间因私见弄笔,月益增,单牍片削,付《案姤》末,而成此。老年多病,自顾学无进益,每翻旧稿,心窃感之。令顽儿编付家塾,其间有春十六七时所论著者,并近日人间求请文字,间亦一二存焉。言本无序,因令稍为之序:内篇。以历代为序,外篇以各自伦类为序,遂题为《余冬序录》云。岁戊子冬闰月,极阳中旬,交大雪,毕辜节后之既望日。郴江病夫,在准回调理处。又书。
●卷一内篇
元世祖起自朔漠,以有天下。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,士庶咸辫发推髻,深襜胡帽,衣服则为袴褶窄袖,及辫线腰褶。妇女衣窄袖短衣,下服裙裳,无复中国衣冠之旧。甚者易其姓氏,为胡语。俗化既久,恬不知怪。我太祖心久厌之。洪武启元,乃诏悉复衣冠唐制。士民皆束发于顶,官则乌纱帽、圆领、束带、黑靴。士庶则服四带巾,杂色盘领衣,不得用黄玄。乐工冠屯青字顶巾,系红绿帛带。士庶妻,首饰许用银镀金,耳环用金珠,钏环用银;服淡色团衫,用纻丝、绫罗、绸绢。其乐妓,则带明角皂褙,不许与庶民妻同。不得服截两胡衣,其辫衣、胡髻、胡服、胡语一切禁止。斟酌损益,皆断自圣心。于是百有余年胡俗,悉复中国之旧矣。
洪武二年,命省部官会太史令刘基,参考历代朝服、公服之制。凡大朝会,天子兖冕御殿,则服朝服;见皇太子,则服公服。仍命制公服、朝服,以赐百官。是年,又给赐朝臣袍带,二千八百一十三人。先是,礼部言:“各官有先授散官,与见任职事高下不一者。如御史,前授朝列大夫澧州知州,而任七品职事;右司郎中,前授亚中大夫黄州知府,而任五品职事。散官与见任之职不同,故其服色亦不能无异,乞定其制。”乃语省部臣定议。于是,礼部奏:“唐制,服色皆以散官为准;元制,散官、职事,各从其高者,故服色亦因之。国初,服色并依所授散官,盖与唐制同。”上曰:“自今服色,宜准所授散官,不当计见任之职。”于是,所赐袍带,皆从原授散官给之。
洪武二十二年,为申严巾帽之禁。凡文武官,除本等纱帽外,遇雨许戴雨帽;公差出外,许戴笠子;入城不许。其公差人员出外者,亦如之。将军、力士、校尉、旗军,常戴头巾,或榼脑。官下舍人,并儒生、吏员人民常戴本等头巾。乡村农夫,许戴斗笠,出入市井不禁。不亲农业者不许。
洪武二十三年,申定官民服饰。先是,上见朝臣所服之衣,多取便易,日就短窄,有乖古制,乃命礼部尚书李原明、国子司业龚斅,参酌时宜,俾存古意。原名等议定:凡官员衣服,宽窄以身为度。文官,长自领至裔,去地一寸;袖长过手,复回至肘;袖椿广一尺;袖口九寸。公、侯、驸马,与武服同。耆民、儒士、生员,制同文职,惟袖过手,复回不及肘三寸。庶民衣长去地五寸。武职官,衣长去地五寸,袖长去地七寸,袖椿广一尺,袖口仅出拳。军人,衣长去地七寸,袖长过手五寸,袖椿广不过七寸,袖口仅出拳。从之,颁示中外。
洪武二十四年,定生员巾服之制。褴衫用玉色,绢布为之,宽袖,皂线绦,软巾垂带。上以学校为国储材,而士子巾服无异吏胥,宜有以甄别之。命工部制式以进,上亲视,必求典雅。凡三易,其制始定。由是,士子衣冠绰有古风焉。
农拙业也,不如商贾。今制,农民之家许着绸纱、绢布;商贾之家止许着绢布。如农民之家,但有一人为商贾者,亦不许着绸纱。农民许戴斗笠、蒲笠,出入市井不禁;不亲农业者,不许。国家于此,亦寓重本抑末之意。贫者何处得穿绸纱,富者自不求戴笠。今之商贾,姑以衣服言之,其止用绸纱而已乎?教坊司伶人,制常服绿色巾,以别士庶之服。女妓冠褙,不许与庶民妻同。庶民妻女用袍衫,止黑、紫、桃花及诸浅淡颜色,其大红、青、黄色悉禁勿用,带以蓝绢布为之。女妓无带,所以别良贱也。伶人媍不许戴冠、着褙子;乐工非承应日,出外不许穿靴。所以贱之如此,而今有遵此制者乎?
我太祖高皇帝微时,尝托身濠之皇觉寺。旋丁兵乱,寺僧散去,上祝伽蓝神,以竹筊卜吉凶,曰:“若容吾出境避难,则以阳报;守旧则以阴报。”祝讫,掷筊,一俯一仰,如是三四。后祝曰:“出不许,入不许,神其欲我从雄而后昌乎?则请如前。”于是再掷如前。上惊悔,以为难,复祝,而掷其一卓立,知神意有在,乃旧滁阳,时至正壬辰闰三月也。昔宋太祖微时,被酒,入南京高辛庙,香案有竹柸筊,因取以占己之名位。以一俯一仰为圣筊,自小校而上至节度使,一一掷之,皆不应。忽曰:“过是则为天子乎?”一掷而得。宋人记之,谓天命素定如此。晏元宪为留守,题庙中诗有“庚庚大横兆,声欬如有闻”之句。盖谓其事与我太祖事,亦何其相类也。
刘宋郭世通家贫,佣力以养继母。媍生一男,夫妇恐废侍养,乃垂瘗之。文帝敕榜表门,为孝行焉。此与郭巨事同。方逊志论郭巨埋子,世传其孝。嗟乎!伯奇顺令申生之恭,君子弗谓孝也。大杖不走,曾子不得辞其责,从父之令然且不可。夫孝所以事亲也,苟不以礼,虽日用三牲之养,犹为不孝,况俾其亲以口体之养,杀无辜之幼子乎?放鏖不忍,君子羡之,况子孙乎?巨陷亲于不义,罪莫不焉。而谓之孝,则天理几于泯矣。其孝可以训乎?或曰:“苟为不孝,天何以赐之金?”吁!设使不幸而不获金,死者不复生,则杀子之恶不可逃,以犯无后之大罪,又焉得为孝乎?俾其亲无恻隐之心则已,有则奚以安其生养,志者固若是欤?徼幸于偶耳,好事者遂美其非义之行,敌名教而不察,甚矣。人之好异哉,岂其然乎?或者,天哀其子,而相之欤?不然,则无辜之赤子,不复生矣。然则,宋文帝敕榜表世通门为孝行,非可为法者也。韩退之云:“不腰于市而已幸,况复旗其门。”
国初,青州日照县民江伯儿者,母病刲胁肉以食。不愈,祷于岱岳,愿母病愈,则杀子以祭。已而母愈,遂杀其三岁子祭。事闻,太祖怒曰:“父子天伦至重,《礼》父为长子三年服。今百姓乃手杀其子,绝灭伦理,宜亟捕治之。”遂逮伯儿,杖百,谪戍海南。命礼部详议旌表孝行事例。礼部议:“子之事亲,居则致其敬,养则致其乐,有疾则拜托良医,尝进善药。至于呼天祷神,此恳切之至情,人子之心不容已者。若卧冰割股,前古所无,事出后世,亦是间见。割肝之举,残害为最。且如父母,止有一子,割股割肝,或至丧生,卧冰或至冻死,使父母无依,宗祊乏主,岂不反为大不孝乎?原其所自,愚昧之徒,一时激发,及务为诡异之辈,以惊俗骇世,希求旌表,规避徭役。割股不已,至于割肝。割肝不已,至于杀子。违道伤生,莫此为甚。自今人子遇父母病,医治弗愈,无所控诉,不得已而卧冰、割股,亦听其为,不在旌表之例。”诏从之。太祖之识,所以立教于天下者高矣。
律条历代相承,损益无几。观唐、宋刑统,可知敕令则世自为格。宋人敕重于律,断狱用敕,敕中所无,方用律。朱子尝病之。胜国笞、杖十减其三,笞当止四十七,杖当止九十七。及后断狱,七下至五十七用笞,六十七至一百七用杖,■〈罒上鹿下〉徒杖数亦然。则是反加十也。大德中,刑部尚书王约以为言,仡不能改。国初,刑亦重,事取上裁,榜文纷纷。洪武末年,更定新律,刑官始得据依以为拟议,轻重归一。后又申明《大诰》,罪死外,笞、杖、徒、流俱从徒减一等论,累朝遵之。而法外遗奸,则不免时有条例之议。然条例,特用辅律之不逮耳。律中所无,方用例。宽仁之政,于是乎度越于唐、宋矣。
正统十年,进士登科录,凡“天”字皆作“■〈艹曳〉”,云出内阁意。景泰中,幸大学,谢表内阁自为之。中有“管窥霄,蠡测海”句,盖亦避“天”字也。时有识者,尝诧其事。正德初,贼阉刘瑾擅政,禁臣民不得用“天”等字为名。如郎中方天雨,但令名雨;参政倪天民,但名民之类,中外纷纷,尤为可异。昔北朝周宣帝,自称天元皇帝,不听人有天、高、上、大之称,末世之令,非后人所宜效。而宋宣和中,宰相蔡京,用给事赵野等奏,凡世俗有以“天”等字为名称者,悉皆禁革,前后共禁八字。犯“天”字者,方天任改大任,方天若改元若。甚至承天寺,亦改能仁寺焉。当时识者忧之。瑾目不知书,故事岂其所袭。明年,瑾以逆诛,“无天”之罪,其兆于是乎?瑾诛而禁废。近有诏,人复其旧名矣。
英宗初立,年在幼冲,朝廷大政,承张太皇太后指裁为多。太后尝御便殿,执政大臣英国公张辅,大学士杨士奇、杨荣、杨溥,尚书胡濙,被旨入朝。太后左右女官杂佩刀剑,侍卫凛然。英宗东立,英国公等西下立,太后召问之,人皆有奖励之辞。及溥,乃叹曰:“先皇帝尝称卿忠,不谓今日得相见也。”仁宗监国于南,时太宗方宠汉庶人,有代嫡意。溥以翰林学士切谏,下锦衣狱者十年,仁宗即位始出。溥数月遂为大学士,故太后有是言。因顾英宗:“此五人先朝所简贻皇帝,有行必与之计,非五人所赞成者,不可行也。”英宗受命。顷间宣太监王振,振至,俯伏。太后颜色顿异曰:“汝侍皇帝居起,多不律,今当赐汝死。”女官加刃振颈。英宗跪为请之,诸大臣皆跪。太后曰:“皇帝年小,岂知自古此辈祸人家国多矣。我能听帝暨诸公留振,此后不得重令干国事也。”太后驾起,诏英宗赐英国等酒饭,乃出。鸣呼!太后其所谓女中尧舜乎!宣德、正统二十年间,清理之治,母坤仪天下之力也。太后正统年崩,溥为乡人泣。而云此时二杨已物故。公亦老病,不久得谢,盖有伤于时事也。十四年土木之祸,振实为之。
内监虫蚁房,四方所贡各色鸟兽,皆畜焉。弘治初,议放省之,以减浪费。所饲白虎、豹之属,放即害物,欲杀恐非谅暗新政,左右以为疑。孝宗曰:“但绝其食,令自毙可也。
职方旧按中得一事。近弘治七年,朝鲜之海南夷,有输米其国,而覆舟于海者。夷赖浮板半无死,随漂抵依都。值巡海官军舟至,载入浙境,事闻朝廷。令给衣粮,馆伴辽东,示以归路。夷自陈本国米尽失,归将不能自明,罪必死。诏差通事二人,送之。仍敕彼国主,悯其情,毋事敛罚。我天朝抚存异类,恩一至此,其致四夷之宾服也,固宜。
汉武帝教霍去病读孙吴兵法,去病曰:“为将顾方略何如,不至学古兵法”。三国夏侯称父,使读《项羽传》及兵书,不肯曰:“能则自为耳,安能学人。”宋岳飞好野战,宗泽谓非万全计,授以阵图。飞曰:“阵而后战,兵法之常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,是皆能自立者。”故东瓯王汤和,开国名将。有语及兵书者,辄笑曰:“临阵决机,在智识敏达耳,何以泥古为。”闻者服之,法果足恃乎?赵括徒读父书,而不知合变出奇,覆赵全军。房琯效古法,用车战,陈涛斜之败,仅以身免。宋仁宗问王德用以边事,德用谓:“咸平、景德中,赐诸将阵图,人皆死守,以至屡败,愿勿以阵图赐诸将,使得自立异效。”帝是其言。绍兴初,王德平秀州贼,谍言将用火牛,德笑曰:“是古法也,可一不可再,今不知变,此成擒耳。”阵交,贼众歼焉。法之不足恃也久矣。
汉博士徐偃使行风俗。使胶东鲁国,鼓铸监铁,还奏事。御史大夫张汤劾偃矫制,偃以为春秋之义,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社稷、存万民,颛之可也。汤不能诎其义。谒者给事中终军诘偃曰:“古者,诸侯国异俗分,百里不通,时有聘会之事,安危之势,呼吸成变,故有不受辞造命颛己之宜。今天下为一,万里同风,故春秋王者无外。偃巡封域之内,称以出颛,何也?且监铁,郡有余藏,正二国废,国家不足以为利害,而以安社稷、存万民为辞,何也”?偃穷诎,服罪。洪武中,御史凌汉言:“古人谓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国家、利社稷者,专之可也。窃以为,在春秋、战国则可,在今天一统之时则不可。苟许其专,恐启大臣擅权之渐。”上善其言。此终军所以罪徐偃之言也。
齐王敬则为吴兴太守,郡旧多剽掠,有十数岁小儿于路取遗物,敬则杀之以徇,自此路不拾遗。敬则立威警众,乃始一小儿乎。孔琇之为吴令,有小儿年十岁,偷割邻家稻一束,琇之付狱,案罪。或谏之,琇之曰:“十岁便为盗,长大何所不为?”宋张咏镇成都,日见一卒抱小儿在廊下戏,小儿忽怒,掴其父。咏集众语曰:“此方悖逆,乃自习俗,幼已如此,况其长成,岂不为乱?”遂杀之。嘻!亦甚矣。永乐初,京中密察民俗甚严,有坐童孙殴祖母狱者。刑部主事李厚鞫其情,以童稚无知,非真有所殴也,上疏请恤,不听,继之以泣。明日,太宗皇帝以筋面试其童,曰:“能识左右,何谓无知?”遂谪厚为安南掾。厚忻然说道,曰:“吾岂敢附死狱以媚上邪?”厚在安南三年,上感悟,复召为吏部主事。厚赴召仅五日,而安南变复作,华人多不得归,人以为忠诚获报之验。杨尚书彦谧尝为之傅云。
唐李乾祐,永徽初为御史大夫,奏言:“郑州人郑宣道,娉少府监主簿李玄又妹为妻,玄又妹即宣道堂姨。同堂姨实称从母,何得成婚?而法无此禁,古人正名远别后代,违道任情,将恐平人浸以成俗。然姻属无服,而尊卑不可昏者,非止一条。”议付群官,详议可否。左卫大将军纪王慎等议:“父之姨,及堂姨母之姑姨,及堂姑姨父母之姑舅妹姊,女婿姊妹,堂外甥,虽并外姻无服,请不为婚。”诏从之,仍著于律令。宋《洪景卢随笔》,姑舅为婚,在礼法不禁,而世俗不晓。案户婚律,父母之姑舅两姨姊妹,若堂母姨之姑堂己之堂姨,及再从姨堂外甥女,女婿姊妹不得为婚者,并为尊卑混乱,人伦失序之故。若中表兄弟姊妹,正是一等,其于婚娶了无所妨。今县官书判,至有将姑舅兄弟成婚,而断离者,皆失于不能细读律令也。惟西魏文帝时,禁中外及从母兄弟姊妹为婚。周帝又诏,不得娶母同姓为妻妾。宣帝诏,母族绝服外者听婚。皆偏国之制。
洪武十八年,翰林待诏朱善言:“有国者重世臣,有家者重世婚。今民间婚姻之讼甚多。非姑舅之子若女,即两姨之子若女,盖以于法不当为婚,故为仇家所讼。或已娉而见绝;或既婚而复离;或成婚有年,儿女成行,有司逼而夺之,使夫妇分离,子母永隔,冤愤抑郁,无所控诉,悲号道路,感动人心。议律不精,祸乃至此。按旧律,尊长卑幼相与为婚者有禁。若谓父母之姊妹与己之身,是谓姑舅两姨,皆为己之尊属,己不可以卑幼而匹之。若己为姑舅两姨之子,彼为姑舅两姨之女,无尊卑之嫌,为子择妇,为女择婿,古人未尝以为非也。成周之时,王朝所与为婿者,不过齐、宋、陈数国而已。故当时称异姓大国曰“伯舅”,小国曰“叔舅”,其世为婚姻可知。至于列国之君,若齐、宋、鲁、卫、郑、晋、秦,亦各自为甥舅之国。后世如晋之王、谢,唐之崔、卢,潘、杨之睦,朱、陈之好,无不以世婚为重,其显然可证者。如温峤之《玉镜台》,此以舅之子,而娶姑之女也。吕荣公夫人张氏乃待制张昷之女。而待制夫人即荣公母申国夫人之姊,又非以己小姨之子,而娶大姨之女乎?朱子《小学》一书,所以明人伦也,而荣公之事载焉。如其不可,则必不在所取也。今江西、两浙,此弊尤甚。以致讼狱繁兴,贿赂公行,风俗凋弊。愿以臣所奏,下群臣议,弛其禁,庶几刑清讼简,风俗可厚。”朝廷是之。然今律犹有“娶己之姑舅两姨姊妹者,杖八十,离异”一条,国家并取魏周之制,防民末世,亦不得不然尔。
《朱子语录》,苏东坡子过,范淳夫子温,皆出入梁师成门,以父事之。又有某人亦然。师成妻死,温与过欲丧以母礼,方疑忌某人,不得已衰绖而往,则某人先衰绖在帷下矣。周公谨野语张说之为承旨也,朝士多趋之。王质、沈瀛相与言,吾侪当以诣说为戒。无何,质潜往说所,甫入客位,而瀛已先在焉。鬼子可骇如此。罗志仁《姑苏笔记》,贾似道柄国时,浙曹朱浚,每有劄子白事,必称某万拜。浚,晦翁曾孙也。晦翁为门人语及苏过、范温,盖惜其名父之子,不宜有此。而浚为大儒之后,乃有此事,彼鬼子何足道哉?成化间,汪直西厂用事。都御史王越特为直所厚,尚书尹旻等欲诣直,属越为介,私问越:“见直跪否?”越曰:“安有六卿跪人事乎”?越先入白,旻使人阴伺,越跪床下白事,竟叩头而出。旻知之。直出,旻等以次谒,旻先跪,诸人皆跪,直大悦。既而越尤旻违约。旻曰:“吾自见人跪来,吾不才,特效之耳。”正德初,刘瑾擅国,走其门者倾朝。名刺必红纸,揭帖具官某顿首拜禀见,不知受恩之人见时,又当作何体态。呜呼,哀哉!
南剑太守林积,送张天师子狱中,而奏云:“其祖乃汉贼,不宜使子孙袭封。”朱子尝谓门人言,张者一时人皆信之,而林独能名其为贼,其所奏必有可观。其疏今不传,其事当时不知何施行也。元之世,正一教主天师,尊宠甚至,盖无论已。我太祖兵取江西,张四十二代孙正常,既遣人来见,自后屡觐京师。洪武初,上谓群臣曰:“至尊者天,岂有师也。以此为号,亵渎甚矣。”遂命去其旧称,俾为真人。改天师印为真人印,以领其教。正常有道术,尝投符故永寿宫井中,饮者疾辄瘳。诏作亭井上,名曰“太乙泉”。呜呼!天师名越几代,而始获正于圣君,真人秩正二品,而犹得嗣于盛世,非其幸也乎。
元陈樵,父患风,岁久为风痰所侵,气弱不能吐。樵截竹为筒,时吸而出之。事见《宋景濂文集》,亦人子所当知。近日李西涯赤其叔父墓志云:“吾祖母陈宜人,痰苦壅,吾叔父与吾父截苇筒吸之。”其术岂得之樵乎?孝子于亲有至忧、至爱存焉,其思虑固宜有至此者,非相师也。
欧阳玄作许熙载碑云:“许为贫,谋养不择禄仕,僦屋以居,籴市以食。亲故尝靳之曰:‘君位劣、禄薄,亲年又高,何狷介至是?’许笑曰:‘为臣当廉,何有小大之别,《记》独不云小臣廉乎?’”宋濂志黄殷士墓云:“天兵定燕都时,黄投居贤坊井中,从人张午出之,为歔欷曰:‘君小臣,而死社稷邪?’黄曰:‘齐太史兄弟,皆死小官,彼何人哉?’呜呼!君子顾义,所当自尽而已矣。危太朴黄殷士,皆抚之金谿人,少同学问。至正中,危仕至中书参知政事、翰林学士承旨;黄翰林待制。洪武元年八月,天兵定燕都,危走所居报恩寺,俯身入井,寺僧太梓等挽出之,谓曰:“国史非公莫知,公死是死国之史也。”危由是不死,垂老丧节。黄投居贤坊井中,从人张午下救,负以出,为歔欷曰:“君小臣,而死社稷邪?”黄曰:“齐太史兄弟,皆死小官,彼何人哉?”午终不解,还舍治酒肴,使家人歌舞为欢,环守至日久。会大将军徐达下令,胜国之臣,俱输告身。黄绐午取告身,若欲输官者,午喜出沽,及还,求弗得,亟往视井,黄已死。午买棺以殓,僧梓与营葬焉。危、黄事,始同而终异如此。其墓碑皆宋景濂氏为铭之。危初为礼部尚书,每陈得失,自云:“吾不畏丞相,畏后世史官耳。”元亡史存,景濂谓危力也。呜呼!危故史官,知畏史,力能存史,然得罪元史深矣。《元史》初成,无直笔,其无方来君子之议乎?若黄乃真无愧齐太史者。僧梓拯危,何如送黄之为义。虽然,梓于危,梓非所责;而黄固梓之义也。景濂作太朴铭,多假借词,无乃过乎?后世并与铭殷士者观之,死荣生辱,自霄坏矣。
危素仕元,至参知政事。元亡,入国朝。洪武二年,为翰林学士,已而谪居和州。再阅岁,而卒。卒之年,年七十。计被召用,时年已六十有八矣。太祖一日幸弘文馆。素至,履声彻帘内。诏问为谁?素对曰:“老臣危素。”太祖曰:“素实元朝老臣,何不赴和州看守余阙庙去。”于是有旨谪。素至和,忧惧死。春闻长老言如此。太祖召素,虽以文学备问,心实薄其为人。素既忤旨,然不杀素者,圣人之度也。余阙守安庆,城陷不屈死。太祖嘉其节,立庙和州祀之,素何面目更事其香火耶?祖宗取士,不贵乎末艺,而重大节,以风厉天下,甚盛心也。宋景濂志素墓谓:“天之于人,不能以俱全。或授之才,而不假以位;或畀以位,而不畀以时。素以渊深之学,精纯之文,都显要之位,海内仰之如祥云景星,可谓有得于天,而逢时乱亡,不获大展以死,岂不可哀乎?”而论者或不谓然。素之所以负于天,而不克自全者,其罪大矣。胡颐庵记熊伯几言:“素在胜国时,声名藉甚。”或问虞文靖公曰:“太朴事业当何如?”公曰:“太朴入京之后,其辞多夸,事业非所敢知。”复曰:“必求其人,其余阙乎!”时阙名未甚著,或问:“何以知之?”曰:“集于文字见之。”阙后竟以忠显,君子观人固如是夫。
国初钱唐为刑部尚书。洪武二年,诏孔子春秋释奠,遣使降香曲阜林庙,于仲月上丁致祭京师,免祀天下,不必通祀。唐言:“孔子百王宗师,先儒谓仲尼以万世为土,天下祀孔子,如天下祝圣寿,报本之礼,不可废也。”时修《孟子节文》,并议其配飨。唐论之尤力。上皆从其议。一日召讲《虞书》,陛立而讲,或纠唐草野,不知君臣礼。唐正色曰:“以古圣王之言陈于陛下,不跪不为倨。”常谏宫中不宜揭武后图,忤旨,待罪午门外终日。上悟,赐饭,即命撤图。唐之论谏于是乎有可称矣。
杜德称,洪武六年,以省臣荐召为太子正字,与秦俯纪善林温入侍大本堂。上尝从容问人品高下,人有过何如,及仁者有好恶乎?德称悉举经传要语以对。至问三教,则对曰:“治天下当法孔子。”八年,授晋王府右傅,陛辞,上曰:“江南大儒,惟卿一人。”对曰:“臣不敢当宋濂、刘基。”上曰:“濂文人尔,基峻隘,不足取。”是时,伯温已归,景濂方近密,而上于德称优奖如此,固不俟异日召还,进十二事,名《万世太平治安策》,而知其人也。
叶宗茂,新安名士,元至正末,与汪同起兵御寇。国初,授婺源知州,升饶州知府,坐事罢官,徙濡须。久之,提取赴京,使城筑所赋。寻仞十倍,其家产不给也。子仁,效缇萦上书,得免。无何,病卒金陵邸。见闻者哀其遭时不偶,为赋诗。而乡人朱允升学士,为之序。时洪武十年。序中始、卒,一不着年号,而论之云:“杨子云曰:‘世乱,则圣贤驰鹜而不足;世治,则庸夫高枕而有余。乱世之氓困于供亿,仕则困于责任。不能集事者,得罪而祸亟;集事,则事愈归之。甲兵钱谷,抚缓应对,岂一人身所备。一不善,卒不得免焉。’使宗茂涉世,得三四十年不乱,卒其经业,展其政事,又加之年寿,敛华而实,当为贤公卿、乡先生以善。后来而乃止于此,岂□其一身一家之气运耶?”宗茂,《郡志》名保翁,□□行,所著有《茂齐集》。仁,《志》作贞寿,字大年,上书,□年十九。
春观王原采修撰《二孝子传》。其一朱煦,台州人,父季用,由荐知福州府。洪武十八年,诏天下尽革今岁以上有司积岁官吏为民害者。季用视事仅五月,以例起入京,论罪,作城役,严偿重,日数十緍。季用病痢,被楚顾赀,力弗任,旦夕乞死。煦惧不敢离左右,复戒二弟共守,不少寐。季用得不死。时告枉甚重,令益严。告而谪戍远方,及被极刑者,凡数人。煦谋于父僚友同役者,曰:“吾无术以脱吾父,诉不诉皆死。万一吾父由诉获免,虽戮死,万万无憾。”遂陈其辞。所司以闻,上赦季用,复其官。同时缘此得免复官者,十有四人。已而,煦感疾死,季用伤煦死,病益甚,亦死。十四人者,痛哭之。呜呼!当时事如宗茂、季用辈,不有孝子动天听,而骨肉为城下土者,不知其几。二人有子得免,而竟客死役所,命也夫。而得名笔传其事,至今有余慨焉。呜呼!二人者,亦不为不幸矣。
王叔英《二孝子传》云:“余往闻孝子、慈弟、义妇事,为之感涕,欲录以劝,而恨不得其详。洪武某年间,有兄弟二人,其伯兄坐法当死,二人自缚午门前,愿以身代。上问故,二人者曰:“臣少无父,非兄不至今日,故愿以二身赎兄命。”上疑非诚,许其代,而阴戒行刑者,试其人,如有难色,即杀之。二人欢然延颈待刃,既弗果杀。上嗟异,赦其兄。御史大夫陈宁持不可,其兄竟死焉。叔英谓二人者慈弟矣,因复及四义妇事,欲各为之传,而不得其姓名与其事之详。呜呼!叔英之谓所恨者如此,于是为《二孝子传》。
其一人曰陈圭,台州黄岩人,父叔弘为其仇人告,罪当死。圭诉,所司曰:“圭不能谏父,陷父不义,圭罪自当死,幸原圭父使自新。”事闻,上以孝子称之,赦叔弘罪,候天下朝觐官至,播告为天下劝。既而,刑部尚书开济奏:“罪有常刑,不宜屈法开侥幸路。”乃听圭代父死,叔弘谪戍云南。闻者叹圭之孝,而惜其死焉。叔英谓圭者其死,孝子志也,圭何憾?呜呼!叔英之所以传孝子、慈弟、义妇,而拳拳乎大伦乃尔,其志可知。已夫法咎繇执之而已,而帝尧有三宥之典,汉唐君臣尚知此义,不如是无以尽劝天下之术也。圣祖时,法令严明,为何如彼有兄弟二人者暨圭事,圣祖欲赦焉,而持法之臣,不能将顺以成美意,宁死有余戮。济后来亦不得其死,意者天道乎?
叔英,字元采,黄岩人,革除年为翰林修撰。靖难师起,叔英奉命募兵广德,知事不可为,乃沐浴,具衣冠,书绝命辞毕,自经而死。其为忠臣,与所传孝子、慈弟、义妇事相类,是于大伦,死于憾矣。世有知其详者,安得不感涕而录之。呜呼,哀哉!
天台方克勤,洪武四年知济南府事。时始有诏,民垦废田者,阅三载乃税。吏徼近功,不俟期敛之,复以田定其科繇,民益惰,田不增辟。克勤与民约定,为简书,列其丁产,为上、中、下三等,复析为三,每有征发,恒视书为则,吏不敢夤缘为奸。宋景濂撰克勤墓志载此事。春按,此今日三等九则之法也。有事均繇者,徒论田粮,而不酌之丁产,繇其得均乎:《宋史》叶衡知临安府于潜县,户版积弊,富民多隐漏,贫弱困于陪输。衡定为九等,自五以下,除其藉,而均其额于上之四等,贫者顿苏。民户等则之法,盖见于此。克勤,忠臣孝孺之父,为政务以德胜威,性不喜近名。尝曰:近名必立威,立威必致害人,吾不忍为也。
南京太平门外、钟山西,有内官享堂一区,我太祖高皇帝所赐,今加赠司礼监太监云公奇葬地也。按旧碑,公南粤人。洪武间,内使守西华门。时丞相谋逆者,居第距门甚迩,公剌知其事,曾因隙以发。未几,彼逆诳言,所居井涌醴泉,邀上往赏。銮舆当西出,公虑必与■〈呙无〉会,走冲跸道,勒马衔言状,气方勃崒,舌駃不能达意。上怒其不敬,左右挝捶乱下,公垂弊,右臂将折,犹奋指贼臣第,弗为痛缩。上乃悟,登城頫顾,则见彼第内,壮士裹甲伏屏帷间数匝。亟返椶殿,罪人一一就缚。召公,息断矣。上追悼公死非罪,忠弗白,宜申恤典,遂赠某监左少监,赐葬兹地,命有司春秋致祭,仍给六人供岁时洒扫役。於戏!此我高皇帝所以为天下臣民主,而当祚及万世者也。公受累朝祠祀若干年。嘉靖乙酉,守备南京太监高公、王公等,感公忠义,复请于朝,加今赠,致谕祭焉。公获报身后,久而益彰如是哉!公所遭谋逆者旧事状,为胡、蓝二党。夫胡惟庸之不轨在洪武十三年,蓝玉在二十六年。胡被诛后,诏不设丞相,至蓝十四年矣。春敢定以胡为是,以补旧裨之缺,以决旧事状之疑,以备他日史家之考证云。
洪武二十六年,凉国公蓝玉之狱,上集群臣廷讯,有所攀引,始多未服。吏部尚书詹徽叱令具实,玉因奏徽即其党也,遂同伏诛。按解大绅在河州时,寄贝川书,自叙草谏书,言韩国公事,有为詹徽所嫉,欲中以危法,语徽者真倾险之徒欤。韩国之狱,当亦有力,其及重祸固宜。韩国,太师善长也。事在二十三年。解大绅代虞部郎中王国用,论其冤状,程篁墩尝载之《皇明文衡》。此朝廷大事,解当时乃不自谏,而代人具草,不知何为?状末云:“臣至疏贱,言出而祸必随,然耻立于大圣明之朝,而无谏诤之士”云云,似非代笔者所自安。虽然,解与王之贤于此可并知矣。
国初,蜀保宁城中,有韩氏女,年十七。遭胡氏兵乱,虑为所掠,乃伪为男子服,混处民间。既而,果被虏,居兵伍中七年,莫知其为女子也。后从玉珍兵掠云南还,邂逅其叔父,赎之归成都,以适尹氏。同时从军者,皆警异。成都人称为韩贞女,此可配古之木兰矣。
国初,铁冠道人精数学,今人类称之,而少知其姓名者。春观唐文凤作《鲍尚絅行状》云:“上登钟再,词臣扈从,于拥翠亭给笔劄,即景赋诗。鲍与翰林朱升、张以宁、秦伯裕,起居单友中、李某,铁冠道人,俱应制。”亦但言其号耳。后见《宋景濂集》有《张中传》者云:“中字景华,抚之临川人,举进士不中,遇异人授以太极数学,谈祸福多验。为人狷介,寡与人言。尝戴铁冠,人因号曰‘铁冠子’”。乃知今人有秘录其言者,盖此人也。
洪武中,福建按察使陶垕仲,清介自律,在任治赃吏数十人,宿弊尽革。时布政使薛大方贪暴甚,垕仲劾奏之。大方词连垕仲至京,事既白,大方得罪,垕仲还官,闽人迎拜,为之语曰:“陶使再来,天有眼;薛公不去,地无皮。”垕仲宁波人。春闻近岁黄州知府卢濬,守己爱民,而得罪上司,应朝去职。曹濂继之,恃其所亲,贪暴自恣,两经考察,皆得完璧。有为封揭于途者,云:“卢濬不来,天没眼;曹濂重到,地无皮。”公道为之叹焉。比始闻垕仲事,天眼、地皮之对,盖有由来矣。
胡知县寿安者,初任信阳,调获鹿。永乐中,任新繁县。性清俭,在官未尝肉食,其子自徽来省,两月烹二鸡,胡怒曰:“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。吾居官二十余年,尝以奢侈为戒,犹恐弗能全始终之志,尔今好大嚼,讵不为吾累乎?”胡三宰大邑,不携妻子之任。或曰:“子之名固美矣,奈妻子何?”胡笑曰:“此庸人见也。吾岂无糟糠之义,而不念乎?尝于是思之烂熟耳。吾辈读圣贤书,论居官治民之法,孰不欲砥励名节,以操守为志。及登仕路,则以耳目、玩好、声色之物败身家者,比比焉。矧妇人、小子辈,其性犹水,有以金珠锦绣摇目之物蛊其性,彼必欺吾而取之。借使侥幸不露,吾去任后,人必詈笑曰:‘胡某外徉廉,而内实贪’以是计之,故不欲妻子之累身也。”
黄岩徐宗实,洪武中为兵部侍郎,奉使两淮,多所建明。海州有节妇侍小花,年十六,许嫁而夫亡,妇往夫家成丧,持服养姑送终,剪发自誓,守节不二。采访使上其事,所司以其年未五十不合例。宗实上言曰:“随事处中始为合义,守文执一岂曰得宜。厥妇既能哭夫于筮嫁之初,又能剪发于葬姑之后,虽剜目截耳,旁无以加,自当与立志卓异同科,岂与守节寻常比例。”朝论是其言,下郡邑旌之。
文皇渡江时,翰林诸公在京城先死节者,周是修一人而已。李文达《日录》谓:胡广、金幼孜、黄淮、胡俨、解缙、杨士奇诸公,初亦有约同死,已而俱负约。惜哉!诸公后来虽有王魏之事业,不能盖斯愧矣。春又闻长老言,靖难之师既驻金川门,是修欲速诸公同死前约。苜至某门,见某方令家人饲猪,乃亟退,自缢于应天府之尊经阁。噫!此何时而有不忘于饲猪者,又可期以舍生事耶!
国初,文臣无赐谥者。谥自永乐间太子少师姚广孝、大学士胡广二人始。广乃建文朝状元传胪,更名靖。建文之意,谓胡广同汉臣名,且北虏为胡,不可令广,故更。文皇御极后,复旧名。
解缙绅侍太宗,论及群臣,御书蹇义等十人名,命各疏于下。既奏上,以授仁宗,曰:“李至刚,朕洞烛之矣,余徐验之。后十余年,仁宗出其所奏十人者,示杨士奇曰:“人率谓缙狂士,缙非狂士,向所论皆定见也。”此事杨公既著于《圣谕录》,于《解墓碣》内载之。墓碣又载,解初被汉庶人谮,出为广西参议,以李至刚言其怨望,又改交趾。后入奏事,庶人复有言,遂征下狱,后三年病死狱中。按《李至刚墓表》亦杨所作,载李言解事,诏下解狱,而并下李。今莫知其悉。李之言解,其因解有诞而附势,虽才不端之奏,而怨之故欤。上之并下李也,所谓“洞烛”之者有在矣。噫!小人之怨君子事,每如此,小人终亦何利。解死狱中,而李不死此,则命也。仁宗临御,既明解冤,又官其从子为中书。李虽缘旧宫臣故,为通政,寻出知远郡,贤否在圣衷,其彰彰矣乎。
仁皇嗣位初,一切政议,预者三四人,而蹇,夏二公宠眷最盛。杨文贞公撰《蹇忠定公墓志》载,当时所赐师傅之臣银章各一,曰“绳愆纠缪”,蹇首被赐。上谓之曰:“朕有过举,卿但具疏,用此封识进来。”于《夏忠靖公墓志》亦言之。《杨文敏公墓志》云:“上命范银为方寸印四枚,以赐师傅。公与金公同受其一,其文云云。”是知蹇、夏、杨、金四人而已。然《金文靖公墓志》又云:“赐大臣五人银图,书文并同。”前按杨文定公于《文贞神道碑》载,公当时被赐银章一,其文同前。然则赐五人为是。《蹇志》洪熙初赐诰,蹇公等诰词,上特增二句:“勿谓崇高而难入,勿谓有所从违而或怠。”《夏志》不书。今《忠靖遗事》载此诰词,且记上谕曰:“此朕实心,盖望公等匡辅之功也。”按陈祭酒所撰《黄文简公墓志》,此诰词盖亦同被赐者,而绳愆纠缪之章弗及焉。一时特恩固各有所在耶。我祖宗之所以望大臣者如此,宜诸公之各得尽其才也。
宣德六年,夏忠靖公卒。朝议欲赠以伯,言者以无例而止。盖为国初,文臣无赠爵者也。洪武间,刘公基封诚意伯。永乐间,茹公瑺封忠诚伯。生可受封,死何妨赠?言者未考尔。后癸丑岁,太子太师户部尚书郭公资卒,遂赠汤阴伯。
王忠肃公翱为佥都御史,在辽东时,治诉讼专行赎罪法,虽人命亦然。曰:“偿命无益死者之家,而财或足以济其用。”故行之不疑。虽然,彼有财者,亦必轻犯法矣。指挥孙璟,以公事鞭戍卒至死,其妻女哭之相继死。或诉璟杀一家三人。公曰:“卒死以罪,妻女死于夫,非杀也。”令璟偿葬埋费,罢之。璟后为将有名,非公优容不及此。戍卒妻女,法应旌,惜公未有以处此也。
叶文庄公巡抚宣府时,修复官牛、官田之法。垦地日广,积粮益多,以其余,岁易战马千八百余匹。其屯堡废缺者,力修筑之,不数月完七百余所。今边军受役权门,终岁勤苦,曾不得占寸地以自衣食。军储一切仰给内帑,战马之费于太仆者,无有纪极,屯堡尚谁修筑,悠悠岁月,致今日之失事。今巡抚者,若不再加整饬,复完前迹,将来夷虏之祸,殆难支也。
权衡之地,铢两可移,势之所使,不言而喻。唐人记时宰擅君宠者,有故人来谒,宰度其材不任,赠河北一书。故人不得已持去。既至幽州,拆视无一词,惟署名而已,因大悔欲回。试谒院吏,书入,馆之上舍,奉绢千疋,向见江西人云。杨文贞阁下,时其婿来京师,久之当归,念无装资。会有知府某犯赃千万,夤缘是婿,赂至数千,为其求救。时某知府已入都察院狱,杨不得已,于该道当问理日,遣一吏持盒食至院,云“杨宅与某知府送饭”。该道某官,遂亲下释某知府刑具,候其饭毕,凡事一切听令分雪,遂得还职。我朝不立宰相,然内阁之权已如此。世不避权势者几人?小人居之,岂不坏事。
宣德间,诏京官各举其乡之才而未达者。庐陵戴某有诗称,萧光宇、胡起先交表之。徵至内阁,试《春日诗》。戴得题如痴,竟日无一字。及罢就邸,奇思杰句冲口溢发,追恨无已。戴既放还,萧、胡亦坐荐举非人被谴。人之穷达,有莫之为而为者如此。天顺二年,临川吴征士与弼,入京择日而后廷见。英宗退御文华殿,召问大略,与弼噤无以对,左右怪之。趣使言,始曰:“容臣上疏而已。”先时与弼宿草备顾问,竟不如志。驾起因惨然,出至左顺门,脱帽视两蝎存焉,顶■〈宁页〉螫已肿,人始知其不能承旨,以忍痛故。噫!此何莫非数也哉。
英宗幽南城时,有御史某奏景皇帝,南城多树,事叵测,遂伐之尽。时盛夏,英宗尝依树凉以息,及树伐,得其故,惧甚。复辟后,下御史诏狱,杖杀之。御史滑人,言其父之恶,有非人所为者,县中横被其害。御史显于朝,人谓天道报施无所归,既御史坐罪诛,其父已死,怨家得掘墓而磔尸焉。呜呼!自后观前,天道果瞢瞢耶。
刘东山公晚年肃州之谪,虽事出逆瑾,其实公同年焦阁老芳者为之。公与焦素无他,焦特忌公名尔。岑猛赂既行,集大臣议,欲寘公重辟,诸大臣喘喘不敢吐一语,独都御史屠公滽曰:“刘大夏此何罪,必欲文致之,当其不应?”瑾勃怒,骂屠恶语:“汝党刘邪?”明日,大臣以屠议奏,瑾谋于焦及吏部尚书刘宇。宇又素嫉公者,乃署刘某轻议夷人迁徙与潘尚书蕃,俱发远戍。瑾初拟广西边卫,焦曰是送三人归也,乃定肃州。公《西行稿》,载公赴肃州时,故旧皆避不来会,独乡人严仲宏赠诗和答之。公《过六盘山寄西涯阁老诗》末句云:“寄语同年老知己,天涯孤客几时还。”后《归自六盘和前韵》末句云:“凭谁寄语中州子,前度刘郎今已还。”其事盖如此。公之谪,春当家难,不在京,今始得见其族子所刻《西行稿》者,因以所闻为识其事。“中州子”之云,公岂亦未之能忘情邪?天下代公之愤,而高公之为人,今日已有定论,公死可无憾也已。
正德十年,湖广道州致仕右都御史熊公卒于家。时春为太仆少卿,在京上疏《为表清节以励庶寮事》:“切见绣存日,事母能孝,事兄能友,居贵能贫,居常能俭。敭历中外四十余年,守法奉公,推贤疾恶,不要时誉,不急近功,言无爽于属垣,行弗亏于顾影。田庐一守先业,未尝少有所贻;奉禄颁及同宗,未尝私其所入。其在官也,恒蔬食以自励,故巡抚之日,虽廪米有羡,亦斥还官。其在家也,惟山居以自适,凡馈遗之物,虽亲戚至厚,不容浼已。乡人尝评其人,可谓白首持清节,终身无过疵之士矣。或曰‘士知礼法,孰不愿清?’而熊绣之清,实过于清者也。‘人非尧舜,孰能无过?’而熊绣之过,乃清而过者也。奈何悠悠苍天,竟乏子嗣。兄子过继,复先夭死;遗孤藐然,未底成立。今绣云亡,远迩闻知,咸相悼惜。巡抚都御史秦金,因采舆论,为具奏讨葬祭,兼请赠荫,该部覆奏,已荷恩允,彼地下幽魂,岂任感激。臣生舆熊绣邻州,旧尝为其官属,于其人品见知颇详。绣今事定盖棺,法应得谥,九重日月,实与照临,顾所司无由当建白耳。臣近闻熊绣州人,今见任吏部主事周卿、听选大理寺评事许恺,皆云绣过继子所遗之孤幼弱,未知人事,向后所就,知复若何。臣窃恐彼死者,声名无人表章,日就淹没。臣往年见都御史戴珊、张敷华之卒,其门生属吏、其子孙俱曾请谥。主事张凤翔、孔奇之卒,其乡人尝请恤其家。俱蒙诏旨许焉。绣之贤无愧张、戴,彼二主事安能比拟。臣用是冒昧上言,重为乞请,伏望询诸在廷,如果臣言不诬,断自宸衷,嘉赐谥号,仍敕该部查照张凤翔等事例,月给食米,恤其孤孙,其孙日后若堪补荫读书,就行住给。使天下之人知皇上仁德,足以补天道之所未及。为善获报,理无或遗。表清节以励庶寮,揆之治体,不为无补。臣言虽近党义,匪从私事。”下户部,奏与其过继孙熊瑞月米壹石,至补荫日住给。礼部请内阁谥庄简云。
幼闻客谓,先君刑部公,言其乡有富民张老者,妻生一女,无子,赘某申于家,久之妾生子,名一飞。甫四岁而张老卒。张妻性极妒,张病时,谓申曰:“妾子不足任吾财,吾当全畀尔夫妇,尔但养彼母子不死沟壑,即尔荫德矣。”于是,出券书云:“张一非吾子也,家财尽与吾婿,外人不得争夺。”申乃据有张业不疑。张妻卒,后妾子壮,告官求分。申以券呈官,因见“与吾婿”语,遂置不问。他日,奉使者至,妾子复诉,而申仍前赴证。奉使谕曰:“尔妇翁明谓‘吾婿外人’,尚敢有其业耶?诡书‘飞’若‘非”者,虑彼幼,为尔害耳。”于是断给妾子,人称快焉。张老亦可谓有智矣。《谈苑》载,宋张公咏守杭日,有富民病将死,子方三岁,乃命其婿主其赀。而与婿遗书曰:“他日欲分财,即以十之三与子,七与婿。”子时长立,果以财为讼。婿持其书诣府,请如元约。咏阅之,以酒酹地曰:“汝之妇翁,智人也。以子幼,故以此属汝,不然子死汝手矣。”乃命以其财三与婿,而子与七,皆泣谢而去。奉使事实类此,惜不得其名也。
成化间,一御史建言顺适物情云:“近京地方,行使车辆,骡驴相杂。骡性快,力强;驴性缓,力小。今并一处驱驰,物情不便,乞要分别改正,各自行使。”弘治初,一给事中建言处置军国事一条。云:“京城士人,多好着马尾衬裙,营操官马,因此被人偷拔鬃尾。马拔尾落膘,不无有误军国大计,乞要禁革。”此事,春少时,亲所闻见。二人后来亦作大官。近一员外建言崇节俭以变风俗,其疏专论各处茶食、铺店所造看卓糖饼,大小不一,大者省功而费料,小者料少而费功,乞要擘画定式,功料之间,务在减节,使风俗归厚云云。所司亦为之覆奏焉。肉食者谋国,乃有此辈,可笑可笑。鸡鹅御史,何代无之?
都民养女,率货视之稍丽黠者,必装束,以待外方之求,厚取价焉。鹁鸽之讼,十常二三。仕宦家妾媵媒乎是,以不谨累者,盖往往而有也。春所闻,若近日瑞州通判姜荣妾窦氏事,岂易得哉?窦,京师崇文坊人也。正德己巳,姜自工部主事考察例,调瑞州署印。时适华林贼来攻城,姜耸促付窦印,亟出集兵捍贼,势不敌逸去。贼突入,求姜弗得,以刃伤姜妻,窦哀救而免,因执窦。窦先藏印水池中,既被缚以行,高安盛豹一父子,时亦在难,窦谓贼曰:“盛家子既在,可遣其父报令赎我。”贼如其言。窦密与盛曰:“我不死,以印未白也。今在某处,归幸言之,我死矣。”比至花坞乡,遇道旁井,绐贼以渴,就饮,遂投而死。辛未五月某日也。贼退,尸殡城南僧院。事闻,诏旌曰“贞烈”,置祠而碑表焉。春向尝为《乔侍郎妾高氏贞烈赋》,今闻窦氏事,二人者出处正同,岂易得哉?姜弃城罪重,部使悯其家难,且钦窦之死节,特为之地。又因缘功次,升同知。而性素欠检,窦死才两月,即属媒有所求。明年夺职。呜呼!人之无情,乃复有此丈夫,愧于女妇多矣。
偏桥族叔澜言二事:有胡氏子五六岁时,因升高为戏,坠地拗其项骨,稍长竞不能伸。朱守贞者,同里也。一日相见,戏挈其头有声,嘎然置地,溘然死已。朱惧潜遁,胡氏子顷许复苏,头项于是端直。归家,家人惊喜,谋寻朱,谢之。陶氏佃民,有病瘿者,尝与陶仆输谷如市。道远劳极,瘿撑其颈,气几不接。陶朴素愚,匆遽间,削竹为锐銛,刺之,瘿穿气溢,颈得完复,荷担而起,一无所若焉。天刑之在人,不偶如此。命苟不死,虽有致死之道,而不死也。岂不信哉!
●卷二外篇
叶文庄《水东日记》:正统十四年,统幕溃围,一戍卒尝语其家人曰:“乱歼丛中,吾见一神人,谓曰:‘尔非此处人,豆腐闸儿人也。’既而得脱。然莫晓所言何谓”未几,虏犯土城,官军接战。此卒阵殁于豆腐闸。按《博异志》,唐宪宗平淮西,赵昌时为吴元济裨将,与李愬战,被伤堕马死,至夜四更,忽如睡觉闻点兵声,唱唯相应,可千余人。赵专听,将谓点已,及竟不闻呼之。天明,起视左右死者,皆夜来闻呼姓名者也。战死亦有宿命故尔。《茅亭客话》:成都漆匠艾延祚,甲午岁,贼驱在郡署造器,宋兵至,仓卒上树蔽匿,见军士往来搜杀,甚惧,向晚始定。下就积尸间藏卧,中霄闻传呼,颇类将吏,有十数人按簿称点姓名,僵尸一一应之,唯不唱延祚而过,乃知被戮之人,故无误矣。
蔡氏《书传》,日月五星运,与朱子《诗传》不同,及其他注说与鄱阳邹李友所论,间亦有未安者。太祖尝召儒臣博士致仕钱宰等,谕以欲正是书之意,命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等总其事,开局翰林院,凡蔡氏《传》得者存之,失者正之。又集诸家之说,足其未备。书成赐名《书传会选》,命礼部刊行天下。然今是书,世竟鲜行。盖永乐中,翻刊《五经大全》,《书》经一依蔡《传》,士子专业,以为科举,蔡说之外,遂不复有所考故也。
元末,新安赵东山,访谒黄楚望先生于九江。楚望问年,答曰:“己未。”楚望曰:“先吾刊《六经补注》之岁也。或曰:‘书刊矣,怨无读者。’子曰:‘是读者未生耳。’岂知吾子适生是岁乎?”此扬子云著书以俟后世,复有子云之意也。前辈自信之笃,不嫌大言如此。赵方,洪武初被征修《元史》。事竣,不受官,归而卒。赵尝问黄穷经之要,黄惟告以“致思”。问“致思”之道,乃举一事为例。礼曰:“女有五不娶,其为丧父长子。”先儒以丧父无兄者当之。如使其言已然,则丧父无兄之子,何罪见绝于人如此。赵思之久,而后得曰:“此盖宋桓夫人、许穆夫人之类尔,故古注言,无所受命,犹未失也。若丧父而无兄,则期功之亲,皆得为之主矣。”黄大称善,遂授以《六经疑义》。前辈教人有法,如此。
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宋孙奕言:攻如攻人之恶之攻,已如末由也,已之已,已止也。谓攻其异端,使吾道明,则异端之害人者自止。如孟子距杨、墨,则欲杨、墨之害止。韩子辟佛、老,则欲佛、老之害止者也。我太祖皇帝有此论,舆孙暗合。
国朝《孝慈录》五服之服,皆有升降,成今制矣。
武官父母丧,不持服,不解任,不知始何世。夫金革军旅之事,无逊也者,为其不以家难避国难也。为此制者,恐武官临难得为推避计耳。天下无无父母之人,父母之丧,无贵贱一也。而文武可异道乎?今武官,时当太平之际,身列藩卫之间,有父母丧,而不少异于平日,岂谓真不得已者哉?按宋《田况传》,况乞归葬阳翟,既葬,托边事见上,泣请终制。仁宗许之。史称帅臣得终制,自况始。则况以前,武官之解任可知。《金坡遗事》云:故事,武官不持服,韩汝玉奏请持服,下两制台谏议。唐子方、欧阳永叔见各不同,于是竟为两议而上。遂诏崇班以上,持服供奉;以下不持服。论者以为,如是则官高者得为父母服,官卑者则不为,无官者将何以处之?宋人盖不满于是矣。然则,今日之事,当视其人,若典军族,方在行阵,遇丧奏闻留之,终事方听返丧次。其在府司卫所,可得尽丧礼者,当听终制。军事干涉,不得已而出视,事毕复返丧次。可代者,佐贰代之,一切勿与。庶几亦尽人子之礼。
洪武初,百官闻祖父母、伯叔、兄弟丧,俱得奔赴。二十三年,吏部言:“祖父母、伯叔、兄弟,皆系期年服,若俱令奔丧守制,或一人连遭五六期丧,或道路数千里,则居官日少,更易数系,旷官废事。今后除父母及祖父母承重者丁忧外,其余期服,制不许奔丧,但遣致祭。”从之。
洪武初,御史高原侃言:“京师人民,脩习元人旧俗,凡有丧葬,设宴会亲友作乐娱尸,惟较酒肴厚薄,无哀戚之情,流俗之坏至此,甚非所以为治。且京师者,天下之本,万民之所取则。一事非礼,则海内之人转相视效,弊可胜言。况送终礼之大者,不可不谨,乞禁止以厚风俗。”上乃诏礼官,定民丧服之制。古者,丧礼三年,怀抱之义也。周末二十五月而毕。后世二十六月者,从孔子“逾月则善”之言耳。百日之说,非本诸释氏。《礼》曰“士三月而葬”,是也卒哭,后世遂通用云。
刘宋时,袁昂幼孤,为从兄彖所养。彖卒,乃制期服。人有怪而问之,昂致书曰:“礼由恩断,服以情申,故小功他邦加制一等,同爨有缌明之典籍。昔马棱与从弟毅同居,毅亡,棱为心服二年。由也不除丧,亦缘情而致制。今欲寄其罔慕之痛,少申无已之情,虽礼无明据,乃事有先例。”春观韩退之嫂郑丧,服期以报,见其所自为文。宋丁宝臣丧其兄三年,《欧阳永叔文集》实载其事。国初,詹鼎之死,所养孤甥为持三年服,《方逊志集》载之,亦情之不能自已者也。宋何叔度姨适刘■〈王处〉,与叔度母情爱甚笃。叔度母早卒,奉姨若所生。姨亡,朔望必往致哀,并设祭奠食并玲新,躬自临视。若朔望应有公事,则先遣送祭,手自料筒,流涕对之。公事毕,即往致哀,以此为常。二年服竟。叔度盖为自哀其母,情缘及之,渭阳之送,亦所不能已者,不自知其过也。
正德丁卯冬,春以继祖母服,承重于家。既祥州学官来请,欲赴书院教诸学弟子员,春辞之,而以书与易训导体乾,曰:“屡辱左顾,惠恤良至,日随月积,未缘诣谢。计盛德仁明,必加情贳,君子相与,岂视末礼往复为厚薄也。敝州士友,近者何幸得贤郡公,博雅恺悌,师帅于上。而执事二三,鸿宿立之,函丈程课,其开横经肆史,造膝提耳,开发其所未知,增益其所未能多矣。鄙人桑梓,获瞻雾露,润及我躬,报德无地。连屋不通,匪情则异,千里悟对,其心实亲。而创痛砭割之馀,意销志蚀,待尽墓次,惟日为岁,百骸憔悴,尚何言乎?窃于执事交契,不思其获谅于贤郡公,盖有在矣。日本乃闻郡公视学,欲令有志生员,开具从师手本,将辟义塾,猥及鄙人。昔甲子之岁,提学先生姚公文灏,行移到州,曾有此举,致烦邻州诸县士友,纷沓裹足诣门,增我惭愧。春不得已,黾勉酬答,未及月余,遂尔谢绝。春于时尝云,吾处已固非泥之汙,不致白沙之累,而化物岂有丹之妙,可为黄金之资,此州人所悉也。
区区此日,何等意绪,敢仍冒昧,以蹈前罪。祥事甫毕,摧毁方深,坐荒庐之荼蓼,守孤垅之苫块,有何问学,更接青衿。诸贤获承师帅,程课必日新时迈,大非昔比。隋珠加磨莹之奇,荆■〈王卜〉效琢雕之益,而更假于奄奄气息之人之力耶?且春抛弃筌蹄,积岁已久,今吾故我,判然两人。使任举业之师,更识何等香气。区区正一无鼻孔者,何由去凿浑沌,而七窍之自己息黥,补劓已乏其术,而欲探囊黄昏,以起人之废疾耶。且科举时文,志希速化,未卵斯翼,未弹斯炙。今訚訚啾啾,日坐黌舍,语及三冬足用,便恨后时,区区之迂阔迟钝,就当往昔,亦岂能副此。常恐垂帘自精,下帷独得者,于道理上虽微斥秋毫,深探重渊,亦自爱莫助之。若排比书獭,含濡墨鸩,破碎章句,旋填格式,造作主意,巧合关捩,诸贤应解访,春力不能尔,此举无乃重春之罪也乎?春极知贤郡公暨执事辈之盛心,但自揣甚明,无以塞命。此由衷语,不是面欺,千万体察,为我劲辞,庶瑟不得以干竽,蓝无求乎谢青,幸甚。”
《怀麓堂诗文后稿》,涯翁见付编次,凡为中贵作者,悉去之,翁不以为忤。唐俱文珍永贞之事,非无功,韩昌黎送之序诗,今在韩《外集》,李汉固有所不取也。太监张永尝书“穷苦”二字,请翁为之说。其中有可摘录者,例难独留,今载其略于此。《穷说》云:“按《说文》,‘穷’之为义亦多矣。为极,为竟,为究,为塞。今姑就其所谓‘塞’者言之。对富而言,则为民之穷,《孟子》曰‘鳏寡孤独,皆天下之穷民,而无告者也’。对达而言,则为士之穷,《孟子》曰‘穷则独善其身’;《传》曰‘士穷乃见节义,民之穷者必有待于上之人’;《书》曰‘子惠困穷者是也,若士之穷,则自守而不外慕’。《论语》所云‘君子固穷者’孔子之言也。彼庄子乃谓孔子曰‘吾讳穷久矣’,是岂知圣人者哉?韩退之作《送穷》文,称智穷、学穷、命穷、文穷、交穷者,而卒归于正。若虞乡著《穷愁》之书,段成式为《留穷》之词,唐子西亦有《留穷》之诗,皆士之流,穷而不厌者也。说者又谓,孔、孟穷而在下,则明道于后世。周公达而在上,则行道于当时。故素贫贱,则行乎贫贱;素富贵,则行乎富贵。君子之达者,岂必穷之为尚哉?惟不忘此心,思以救民之穷,振士之穷而已。某公遭盛时,居重地,位尊禄厚,固不可与穷者同日语,顾能屏省驺从,俭节自奉,而于窭人贫士,辄挥斥金币,以相济援,是可谓救民之穷。人有寸长片言,必加轸念,延誉而汲引之,惟恐不及,是可谓振士之穷矣。然独有大者焉。闻四方水旱盗贼,则为蹙然而不宁,有所推蔫,一切付之公议,而不侵其职。兹方佐天子,出政令,以宣德布泽,任贤使能,俾家给人足,民安而吏称。啼饥号寒之声不闻于野,叹老嗟卑之气不形于朝,天下之人无不获其所者。然则,公之达,施厚报,虽欲辞之不可得,何穷之足云乎?是固公之所以自警,而尤有自玉于成者也。”
《苦说》云:“‘苦’之为义,为困悴、为勤劳、为辛楚、为陵侮。今姑就‘勤’与‘困’言之。天下之味有五,而苦居其一。酸碱之类各有所偏,惟苦与甘正相对,于是有劳困之象焉。《书·五行》曰:‘炎上作苦,火之味也。’惟人之情□然,其为苦正与乐对者也。《孟子》曰‘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’,是以味喻志也。张良曰‘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’,是以味喻言也。杨雄曰‘颜苦孔之卓,是以味喻学也。盖以安居快适之时,寓勤劳困悴之义,君子固有择焉。天下之物,甘者常少,而苦者常多。天下之情,苦者常多,而乐者常少。处乐者易,而处苦者难。故为学者,必攻苦食淡,疲精力而不敢逸;立身者,必餐米啮蘖,绝嗜欲,戒游逸,而不于便安是图;莅政治事者,必劳心焦思,鞠躬尽瘁,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,而后学可成,身可立,而政事可行也。苦之义其尽于是乎?公入为天子股肱心膂之臣,凡政之黜陟予夺,无所不得闻。出为爪牙之将,凡令之生杀赏罚,无所不得行。然都重位而不忘乎勤,飨厚禄而不忘乎俭。宁勤吾之身,而不忍勤吾之民;宁困吾之心,而不忍困吾之事。通达民隐,奉宣德意,如古所谓问民疾苦者。暑不张盖,险不乘舆,手抚疮痍,口问疾病,如古所谓与士卒同甘苦者。公之心,盖以天下为心,而不以一人之心为心也。予故以公之所自处者为说,公有味于斯言也哉。呜呼!为是说者,亦为之穷且苦矣。”
元礼部郎中陈孚,使交趾,以至元癸巳二月三日宿丘温驿,未昏见新月,乃在天心。我太宗永乐八年,亲征北虏,学士金幼孜从。三月八日次鸣銮戍,夜仰视北斗,正直头上。以此推之,就谓天高而星辰远耶。谈天衍谓:“中国天下八分之一,合赤县神州而分为九州。”妄可知矣。
月令出土牛,以示农耕之早晚。谓于国城之南立土牛,其言立春在十二月望,策牛人近前,示其农早也。立春在十二月晦及正月朔,则策牛人当中,示其农中也。立春在正月望,策牛人在后,示其农晚也。为国之大计,不失农时,故圣人急于养民,务成东作。唐李涪刊误云云。今天下州郡,立春日,制一土牛,饰以文彩,即以彩杖鞭之。既而碎之,各持其土,以祈稔。何谓乎?胜国至元中,春牛经式,至今袭而为之。以策牛人立处,为芒神忙闲之异。牛头、角、身、蹄、尾,笼索芒神貌像,服色、蓑束一就。年月干支,为其施设,尤是可笑。
续述征记,尧即位,至永嘉三年,二千七百二十有一载。记于《尧碑》。春按,尧即位甲辰,晋武帝泰始元年乙酉,去尧即位二千七百二年。泰始二十年甲辰,是为二千七百二十一年。怀帝永嘉三年己巳,则二千七百四十六年。《尧碑》误矣。自尧即位,至我大明洪武元年,三千七百二十五年,凡六十三甲子。
唐尧元年甲辰,至我太祖洪武元年戊申,计三千七百二十五年,六十三甲子。邵氏《经世书》谓,尧得天地之中数。盖尧之时,在日甲月巳,星癸辰申,而当乾之九五,值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中,故谓中数也。考之天开甲子,至我太祖洪武十七年甲子,计六万八千八百八十一年。胜国元明善有曰:“夏禹即位后八年,而得甲子,入午会之初运,当妒之初六。”故推胜国至元甲子,为午会第十运,则今已入第十一运之中,乃妨之九三也。欲复二帝之盛,以跻三代之长,是望于今日。
洪武十七年,钦天监博士元统言:“历日之法,其来尚矣。今历,虽以大统为名,而积分犹授时之数。况授时历法,以至元辛巳为历元,至洪武甲子,积一百四年,以历法推之,得三亿七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七百七十五分。经云:‘大约七十年而差一度,每岁差一分五十秒。’辛巳至今,年远数盈,渐差天度,拟合脩改。臣今以洪武甲子岁前冬至,为大统历元,推演得授时历,辛巳闰准分,二十四万二千五十分。洪武甲子闰分,一十八万二千七十分一十八秒。授时历辛巳气准分,五十五万六百分。洪武甲子气准分,五十五万三百七十五分。授时历辛已转准分,一十三万二百五分。洪武甲子转准分,二十万九千六百九十分。授时历辛巳交准分,二十六万三百八十八分。洪武甲子交准分,一十一万五千一百五分八秒。盖七政之源,有迟疾逆顺,伏见不齐。其理深奥,实难推演。闻磨勘司令王道享,有师郭伯玉者,精明九数之理,若得此人,推大统历法,庶几可成一代之制。盖天道无端,惟数可以推其机。天道至妙,因数可以明其理。是理因数显,数从理出。故理数可相倚,而不可相违也。”书奏,上是其言,征之。
二十六年,钦天监监副李德芳言:“故元至元辛巳为历元,上推往古,每百年长一日,每百年消一日,永久不可易也。今监正元统,改作洪武甲子历元,不用消长之法。考得春秋历,献公十五年戊寅岁,距至元辛巳,一千一百六十三年。以辛巳为历元,推得天正冬至,在甲寅日夜子初三刻,与当时实测数相合。洪武甲子元正,上距献公戊寅岁,二千二百六十一年。推得天正冬至,在己未日午正三刻,比辛巳为元,差四日六时五刻。有此不合,今当用至元辛巳为元,及消长之法,方合天道。”疏奏,元统复言:“臣所推甲子历元,实与旧法相合,略无差缪,故敢上闻。”上曰:“二统皆难凭,只验七政交会行度无差者为是。”自是,钦天监造历,以洪武甲子为历元,仍依旧法推算,不用捷法。
春往使陕西,至洮、岷间,夜闻雨雹甚久。次早,以询馆人,云“昨夜下大白雨”。彼处雹曰“白雨”,又曰“硬头雨”,无言雹者。昔宋绍兴十七年,临安雨雹,太学屋瓦皆碎,学官申朝廷修,讳言雹,遂称“硬雨”。彼土人所云,亦有自哉。
夏南热,冬北寒,天时地气古今所同。正德七年冬,燕赵河朔之地燠如,而江淮风雪特甚。南至洞庭,水缓流处,冰有至尺厚者。昔六朝梁,遣明少遐宴魏使崔劼,劼曰:“今岁奇寒,江淮亦冰。”七年之事,可为异矣。
正德十二年九月,武宗幸阳和城。二十七日方猎,天雨冰雹,军士有死者。及夜,又有星坠之异。明日,驾赴大同。又明日,达贼以众围阳和。向无二异,上意未遽回,乃知天之仁爱深矣。
《河图括地象》曰:八极之广,东西二亿三万三千里,南北二亿三万一千五百里。夏禹所治四海内地,东西二万二千里,南北二万六千里。《淮南子》曰:禹使大章步,自东极至于西极,二亿三万三千七百五十里;使竖亥步,自北极至于南极,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七十里。《山海经》、《管子书》皆云:地东西二万八千里,南北二万六千里。出水者八千里,受水者八千里。《尸子》曰:此太极之内,有君长之地也。我朝舆地之广,纵一万九百里,横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。其东西南北,水陆驿站,里分至到之数,具载《寰宇通衢》,其延袤大略,则如此矣。四夷之驿不与焉。於戏盛哉!
陈后山谓,颖中田理,有横有立。立土不可稻,为其不停水也。春西使时,见山陕间民,缘路因岸而穴居者。问之土人,亦谓此惟横土,可斸而为之居,则耐久;若逢立土,即坍塌也。
太祖平一天下,有北都意。尝御谨身殿,亲策问廷臣,曰:“北平建都,可以控制胡虏,比南京如何?”翰林脩撰鲍频对曰:“胡主起自沙漠,立国在燕,今百年地气,天运已尽,不可因也。今南京兴王之地,宫殿已完,不必改图。《传》曰:‘在德不在险也。’”永乐中,太宗定鼎于北,及震殿之灾,群臣有言不宜者,多藉口尚絅之议,可谓不知变已。
唐殿庭间种花柳,观杜诗可知。宋朝惟植槐楸,郁然有严毅气象。朱子尝言之。国家当阳,殿庭间并无栽植,两京皆同。京都傍皇城内沿种柳树,御河左右乃有松柏,若圆殿五松,琼花岛诸柏,皆金元旧物。前代宫殿、楼阁、门阙,命名立号多欠慎重,有人间得通用者。我太祖创置,一皆取义玄象方仪,闻之知其为天府也。《祖训》:宫殿之外,离宫别馆,不许营造。神孙万代,守为家法。鲜奇扁榜,自不容侧其间。於戏,是岂前代之所能及哉!
嵩阳县东九十里有山,实产黑铅。山窟穴弥望,铅生山石间。自昔居民裹粮于此,凿以入,随矿脉所在高下,曲折分析探取,有入深二三里、五七里所者。人挟水牛角,贮油燃照,所得或多或少,相补凑。大率日计直银数,星布直疋,视耕弃者,得利速且倍。故傍近惰农,或趋之穴内,深杳险峻,至有凿空石裂土崩,死生莫保。且铅气毒人,若深入久探,连月不出,则皮肤痿黄,腹膨胀不能食,多致疾而毙。故采者或十数日即归家,稍休复往,如是不止。岁月渐久,婴毒渐深,莫能免于疾以毙。然利所在,竟不能自止。夫民苟勤力农弃,衣食所得,亦足自养,尽命而终,岂有冒险致疾之虞。而以此陨命而不悔,利之误人如此哉。
嵩阳因产铅之故,居民多制胡粉为业。其法,铅块悬酒缸内,封闭之四十九日始开,则铅化为粉矣。化弗白者,炒为黄丹。黄丹渣为蜜陀僧。凡此三物,收利甚博。人有资之而得富者。然其铅气有毒,制者必食犬肉,饮酒,以御之。若枵腹中其毒,辄病至死。业久之家,长幼为毒熏蒸,多痿黄,旋致风挛瘫软之疾,不得其寿而毙,至阖户无遗类。吁,可畏哉!而县人急其利,不恤其害。继之者,自昔至今,相竞不已也。世之鄙夫,贪目前忘日后,牵于幸得,而甘取祸者,其独此一事哉?是事,孙君原贞曾有说戒其县之人。春分守河南道,其地为重,致戒云。
周世宗显德中,至淮南,尝言前、涂二山,为濠州朝冈,有王者气。后三百年,而我太祖出焉。地理之符,岂偶然哉!
南京守备太监刘瑯,自陕西、河南镇守至金陵,贪惏益甚。资积既厚,于私第建玉皇阁,延方外,以讲炉火。有术士知其信神异也,每事称帝命以动之,饕其财无算。瑯有玉绦环,直价百镒。术士绐令献于玉皇,因遂窃之而去。或为诗笑曰:“堆金积玉已如山,又向仙门学炼丹。空里得来空里去,玉皇元不系绦环。”春闻诸周少卿子庚,相与冁然。
圆泉水,在郴州城南二十里会胜寺侧。张又新《煎茶记》自述,于僧室得一书,见陆羽与李季卿“论水”之目二十,而此其第十八者也。又新《记》始云,刘伯刍称水之宜茶,有七等,杨子江南零水第一,挹而试之,诚如其说。及刺永嘉,过桐庐严陵濑,家人用水泼陈黑坏茶,皆芳香,以煎佳茶,鲜馥不可名,愈于杨子南零殊远。至永嘉,取仙岩瀑布用之,亦不下南零。今考又新僧室所得书,水品次第,以庐山康王谷水帘水为冠,而桐庐严陵濑水第十九,又在圆泉之后,所谓仙岩瀑布弗与焉。然则,吾郡是水者,容可以其品目稍下,而遽轻视耶。张舜民谪郴时,求是水不得,而以永庆寺泉当之,是水既出永庆,寺虽美不足复称。后人特缘张爱,名浮休泉。永庆寺基,今入学宫;浮休泉已就湮圆泉水。春亲口其上,信有异脉。茶记不虚著也。独念盛洪之《荆州记》云,桂阳县有圆水,一边冷,一边暖。冷处清且绿,暖处白且浊。吾郡圆泉水外,别无圆水。水今无此异,岂水脉今与昔不同耶?意者,昔人好奇,耳目僻远地得凿空言之,以诧骇,常情耳。此等记录,天下往往而有,事非验之,闻见弗信可也。
燕泉,春别号也。郴城之西南,有燕泉者,在桂林坊东,而春先人故居之西,相去数十步耳。泉仰喷沙石间,寒冽而甘,四时不涸,傍泉居人,取汲焉。谓之燕者,春燕来时,泛滥东流,合三川水,过游鱼案,入通波堰,有灌田之利。燕去则否,南天秋雨多,燕之去,泉与农无功矣。宋折枢密彦质谪郴时所居,考郡志,殆即春所居之地。折寓郴,号葆光居士,尝作引春亭于泉上,为杯觞曲水。又作春和堂,日游宴其间。今遗址具存。春顷就故居之南隙,展凿一塘,得青石数段,合之则昔人之所为杯觞者,其折之遗物。数塘引泉流,种荷养鱼,自春徂秋,弗盈弗缩。方兹泉之急田利,春不敢专,及其剩于农也,春独有之,而人不以为嫌,春故于兹泉托是号焉。昔人所有亭塘觞咏之乐,宛然在目。第欲效其所为,而愧其力之弗能举,且弗暇也。家山别后,重怀丘首,简诸知己,各著文诗,庶以名泉有永云尔。
●卷三外篇
三代而下,祭法弗备。郊祀之礼,惟我朝为有常,而郊礼之制,亦惟我朝为有体。朱子说宋郊天帝,其数有十。汉时,祀太乙即是帝。而今又别祀太乙,郊台阶级两边足踏过处,中间自上排下,都是神位,更不通者。夫宋一朝,不能三四郊。太宗在位,得五郊,宋人颂德焉。其祀典无稽,坛所创置,又草草乃尔。金帛骈肩,将以谁为。此则我祖宗礼制,真万世之所当遵也。
郊坛天地之祀,国初定制一如周礼。冬至祀天于圆丘,夏至祀地于方丘,以仁祖配。行之既久,风雨不时,天多变异,洪武十年,圣祖因览群议,独断于衷,始定合祀之典。即圜丘之旧坛,覆以屋,名大祀殿,每岁正月择日而行礼焉。十二年,始合祀大祀殿,仁祖配如前。命官分献日、月、星、辰、岳、镇、海、渎、山、川诸神,凡十四坛。二十一年,又增脩坛壝于大祀殿丹墀内,叠石为台,东西相向,为日、月、星、辰四坛壝。又于内壝之外,以次为坛二十,亦东西相向,为五岳、五镇、四海、四渎、风、云、雷、雨、山、川、太岁、天下神祇、历代帝王诸坛。每岁正之吉,天子躬祀殿内,群臣以命各献二十四坛。三十二年以后,大祀殿更奉太祖高皇帝配享。永乐十八年,北京天、地坛成,太祖配如前。洪熙元年,奉太祖及太宗文皇并配。
大学士丘濬云:“《虞书》肆类于上帝。所谓‘类’者,纪舜受命初,其祭告于神,皆类合于上帝。不言后土者,言天则地在其中。犹《中庸》所谓,郊社之礼不及后土,注谓其省文耳。分祀天地之说,始见《周礼·大司乐》,虽曰必顺阴阳,因高下而各从其类以求之,庶得其神来享,然皇天与后土对。六经言天,必及地。孔子言郊必及社。天地并祭,盖即父母同牢之义。而昔之议者,乃以为渎。一年之间,夏在冬前,若地先天祭,岂非越次先食。虞、夏祀帝之礼与时,今不经见,惟周祭天用冬之日至,盖成周以建子月为正岁,岁之首祀天,而午以祀地,是盖一代之制,后世因之可也,义起亦可也。类于上帝,经有明言。祀典之载于《纐》莫先于《舜典》,舍周从虞,抑何不可?《虞书》之谓‘类’者,安知非当时所称之祭名哉?分祭之说,他经典不载,惟《大司乐》篇有之。《周礼》文有大宗伯以玉作六器,以苍璧礼天,黄琮礼地,及典瑞,四圭有邸以礼天旅上帝,两圭有邸以社地旅四望。两处分言天地,然不言其地。其时其言,冬至、夏至,圜丘、方丘,亦惟于《大司乐》见之。夫大宗伯职掌邦礼,礼莫重于祭祀,莫大于天地。宗伯吉礼止言昊天上帝,而不及后土地祇,乃至作器始言之,岂非所行之礼则一,而用以礼神之器则两乎?司服掌王服,止有祀昊天服裘冕之文,无有所谓祀后土服,岂非合祭天地,其神则两,而主祭则一人乎?《周礼》,先儒尝谓其书非尽出周公,《司乐》之言于乐律,自相背戾,不足信。彼于论乐既如此,礼又可深信耶?《诗序》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,苏轼《非郊议》援此为证,朱子不然之。朱谓此诗只说昊天不说地,设使合祭,亦须说及后土。考之经典,祭天曰‘郊’,而祭地无其名。《虞书》之‘类’,《周礼》之‘社祀’,皆未尝及后土,岂独此诗哉?”
春按祭法,古人有举其一而该二者,举重以见轻。言郊祀天,则地在其中。言社则稷在其中。《周书·召诰》:戊午乃社于新邑。马融注谓,言社则稷在其中是也。《周礼》封人掌诏王之社壝;州长祭祀州社;《礼记》择元日,命民社;《白虎通》社者,土地之神,是皆言社则稷在其中也。社、稷而并言者,不可胜数,是郊祀天地类也。天地不可合祀,然则社稷而不同坛壝也,可乎?苏轼氏曰:“舜之受禅,自上帝、六宗、山川、群神莫不毕告,而独不告地祇。武王克商,柴上帝望山川,而独略地祇。昊天有成命之诗,郊祀天地,终篇言天,而不及地祇,以是知祀上帝,则地祇在焉。”其言亦明辩矣。《孝经》子曰:“孝莫大于严父,严父莫大于配天,则周公其人也。昔者周公,郊祀后稷以配天,宗祀文王以配上帝。”朱子云,上帝即天也,聚天之神而言之,则谓之帝。又云,为坛而祭谓之天,祭于屋下谓之帝。郊者古礼,而明堂者周制,周公以义起之也。东汉正月上丁祠南郊。郊祀,两汉、魏晋以来,皆配以一祖,至唐高宗始以高祖、太宗并配。垂拱初,又加高宗,遂有三祖同配之礼。至宋亦常以二帝配。后礼院上议,以为对越天地,神无二主,由是止以太祖配。金世宗始为郊,议配享之礼,石琚奏宜从古礼。世宗曰:“唐、宋以私亲,不合古,不足为法,今止当以太祖配。”我圣祖合祀天地于南郊之一坛,而加屋焉,则是泰坛、明堂为一制也。列圣相承,皆以太祖、太宗并配,是郊祀、宗祀为一体也。其亦以义起之者欤。
洪武八年十一日,诏翰林院议郊祀祭坛脱舄之礼。学士乐韶凤奏曰:“礼侍坐于长者,屦不上于堂,解屦不敢当阶,就屦而举之屏于侧。注云,屦贱空则不敢陈于尊者之侧。长者在堂,则脱于阶下。长者在室,则屦上堂而不著入室。汉魏以后,朝祭则跣袜,惟萧何剑屦上殿。宋南郊,皇帝至南阶,脱舄升坛,入庙脱舄升殿。太庙中,凡有屦行者,应皆跣袜。唐礼至正旦、冬至,群臣朝贺,上公一人诣西阶,脱舄解剑,升御坐前跪贺,降至西阶,佩剑纳舄。其燕会,群臣应升殿者,礼同宋。《开宝通礼》:太庙晨探馈食,并禘祫,皇帝至东阶下,解剑脱舄。仁宗时,正旦朝贺,中书令、门下侍郎脱剑舄,以次升殿。又按神宗时,宋敏求议朝仪,太尉、中书令、门下侍郎解剑脱舄,以次升贺讫,降阶佩剑纳舄。今议,于郊祀庙享前期一日,有司以席藉地,设御幕于坛东南门外,及设执事官脱舄之次于坛门外西侧。祭日,大驾临坛,入幕次脱舄升坛。其升坛执事、导驾、赞礼、读祝,并分献陪祭官,皆脱舄于外,以次升坛供事。协律郎、乐舞生,依前跣袜就位。祭毕,降坛纳舄。从之。
洪武初,太岁、风、云、雷、雨及岳、镇、海、渎、山、川、城隍诸神,俱合祀于城南。诸神享祀之所,未有坛专祀。太祖谓非敬神之道,命礼官考古制以闻。礼官奏:太岁者,十二辰之神。按《说文》,“岁”字从步,从戊。木星一岁行一次,应十二辰而一周天,若步也。自子至巳为阳,自干至亥为阴,所谓太岁十二辰也。阴阳家说,又有十二月将、十二日时所直之神,若天乙、天罡之类,名不经见,唐宋不载祀典,元每有大兴作,祭太岁、月将、日直、时直于太史院。若风师雨师之祀,则见于周官,秦汉隋唐亦皆有祭。天宝中,增雷师于雨师之次,因升风雨雷师为中祀。宋元因之。其岳、镇、海、渎之祀,虞舜以四仲月,巡守祭四岳。东岳曰泰山,四岳之所宗,故又曰岱宗。南岳曰衡山,西岳曰华山,北岳曰恒山,犹未言五岳。王制曰:‘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、五岳、四渎。’始有五岳之称。盖以嵩山为中岳也。《周官·小宗伯》:兆望于四郊。郑玄谓四望为五岳、四镇、四渎。四渎者,江、河、淮、济。四镇者,东曰沂山、西曰吴山、南曰会稽、北曰医巫闾。《诗序》曰:巡守而祀四渎河海,则又有东西南北四海之祭。盖天子方望之事,无所不通。而岳镇海渎在诸侯封内,诸侯亦各以其方祀之。秦罢封建,岳渎领于祠官。汉复建诸侯,则侯国各祀其封内山川,于天子无预。武帝时,诸侯或分或合,五岳皆在天子之邦。宣帝时,岳、渎始有使者持节之礼,而海始入祀。魏晋以来,岳、海、渎皆即其地立祠,命有司致祭。隋因之,始为四镇之祀。又以冀州霍山为中镇,于是有五镇焉。唐宋之制,有命本界刺史、县令之祠,有因郊祀、望祭之祠,又有遣使之祠。元遣使祠岳、镇、海、渎,分东西南北中为五道。
其山川之祀,《虞书》曰:“望于山川,遍于群神。”《周颂》曰:“怀柔百神。”《周礼·小宗伯》:“兆山川、丘陵、坟衍,各因其方。”《王制》:“凡山川之中者,其祭秩视伯子男。”刘向谓,山川能生物,出云雨,施润泽,品类以百数,故视伯子男。其在诸侯封内,诸侯自祭之。如楚祭睢漳,晋祭恶池,齐祭配林,是已。秦时通领于祠官,由汉唐以及宋元,又有其余,纷纷狸沈,不独岳渎也。
城隍之祀,莫详其始。先儒谓,既有社矣,不应复有城隍。唐李阳冰缙云《城隍记》谓,祀典无之,惟吴越有尔。然成都城隍祠,太和中李德裕所建。张说有祭城隍文,杜牧有祭黄州城隍文,则不独吴越为然。又芜湖城隍建于吴赤乌二年,高齐、慕容燕、梁武陵王祀城隍神,皆书于史,又不独唐而已。宋以来,其祀遍天下。或赐额庙,或颁封爵,或迁就傅会,各指一人以为神之姓名,如镇江、庆元、宁国、太平、华亭、芜湖等郡邑,皆以为纪信,隆兴、赣、袁江、吉、建昌、临江、南康,皆以为灌婴是也。张说《祭荆州城隍文》曰:“致和、产物、助天、育人。”张九龄祭洪州城隍文曰:“城隍是保,氓庶是依。”则前代崇祀之意有在。
今国家开创之初,尝以太岁、风、云、雷、雨、岳、镇、海、渎及天下山川、都城隍。天下城隍,皆祀于城南享祀之所,既非专祀,又屋而不坛,非礼所宜。唐制以立春后壬日,祭风师于城东。立夏后申日,祭雨雷于城东南。以今观之,天地生物,动之以风,润之以雨,发之以雷,阴阳之机,本一气使然。而各以时别祭,甚失享祭本意。至于海岳之神,其气亦流通畅达,何有限隔,今宜以太岁、风、云、雷、雨、岳、镇、海、渎及山川、城隍诸地祗,合为一坛,春秋专祀。上于是遂建山川坛于天地坛之西,正殿祀太岁、风、云、雷、雨、五岳、五镇、四海、四渎,并钟山之神,东西庑分祀京畿山川、四季月将,及都城隍之神。以惊蛰、秋分日,祀太岁诸神;以清明、霜降日,祀岳渎诸神。元年、二年,皆出上亲祀。三年,始遣官祭。春用惊蛰后三日,秋用秋分后三日。至日清晨,上服皮弁服,御奉天殿,降香中严陛御座,以待祭毕。献官回奏,解严还宫。七年,以孟春郊祀。时诸臣已预祭坛内矣。始定以仲秋祭社稷,后择日祭之。十年,令祭山川诸神,上亲行中七坛礼,余坛以功臣分祭。今京师山川坛,建于永乐中。位置陈设一准南京旧制,惟正殿钟山右,添祀天寿山之神,二山初不出礼官议而与焉者,盖二都主山,且陵园托焉故也。
国初肇祀太岁,礼官杂议,因及阴阳家说,十二月将、十二时所值之神名目,谓非经见,唐宋不载祀典,惟元每有大兴作,祭太岁、月将、日直、时值于太史院。太祖乃定祭太岁于山川坛之正殿,而以春夏秋冬四月将,分祀两庑。春按《礼·祭法》,埋少牢于泰昭,祭时也。相近于坎坛,祭寒暑也。太岁实统四时,而月将、四时之候,寒暑行焉。古人有时与寒暑之祭。今祭太岁、月将,则固时与寒暑之神也。载诸祀典,孰谓非经见耶?
今世宗时,议郊祀。或言前代都长安及汴、洛,以太华等山列为五岳。今既都燕,当别议五岳名。太常寺僚取嵩高疏,周都酆镐,以吴岳为西岳。卿范拱以为非。是议略曰,轩辕居上谷,在恒山之西。舜居蒲坂,在华山之北。以此言之,未尝据所都而改岳祀也。后遂不改。弘治初,兵部尚书马文升建言,今京师既定于燕,则恒山不当为北岳,而医巫闾之为镇,亦不在北,宜下礼部议,拟改易。尚书耿裕欲从。会官议,侍郎倪岳不可,遂止。然未尝考及范拱之所言者,以折之也。礼官当守礼,法官当守法。若汉张释之能守法矣。虽然,亦在其上听否何如尔。不听,有去而已。
太社、太稷,国初异坛同壝。祭太社,以后土勾龙氏配。祭太稷,以后稷氏配。每祭,先诣太社,及配位坛前,献毕,方行太稷及配位前礼。洪武元年,太祖命省臣议,于社稷上创屋,以备风雨。翰林学士陶安奏,礼,天子太社,必受风雨霜露,以达天地之气;若亡国之社,则屋之,不受天阳也。今于坛创屋,非宜。若祭而遇风雨,则于斋宫望祭。从之。后三年,于坛北建祭殿五间,又北建拜殿五间,以备风雨祭祀。十年,又用礼部议,改建于午门外之右,共为一坛,合祭焉。坛上层上方五丈,二层方五丈三尺,高五尺,四出陛,用五色土随方筑之。先时,社主用石,高五尺,阔二尺,上微尖,立社坛上,半埋土中,近南向北。稷不用主。
按社之主,古人树以木,后世易用石。盖唐以来始然。然周礼有军社主车。郑玄注谓,军社之主,以石为之,则亦非无所本也。至是,埋石主于社稷坛之正中,微露尖于外,壝垣四面,开灵星门。垣之色,亦就方色饰之。临祭,奉太社神牌居东,太稷神牌居西,俱北面。奉仁祖神牌配神,西向,罢勾龙后稷配位。自奠帛至终献,皆同时行礼。三十二年后,更奉太祖配神。永乐中,北京社稷坛成,位置一依南制。洪熙后,奉太祖、太宗同配。祭用春秋仲月上戊日。前代从《郊特牲》用甲,而今用戊,从《召诰》戊土之气也。因土气以祭土神,于义为是。戊又天田星也。《礼·郊特牲》曰,社祭日用甲日之始也。《外传》曰,尊之也。天有十日,甲为首也。周公卜洛建王都,戊午社于新邑,自此始用戊日。《左传》蔡墨曰,后土为社,稷田政也。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,自夏以上祀之,周弃亦为稷,自商以来祀之。汉《郊祀志》载,汉以夏禹配食社,后稷配食稷。《唐六典》载,唐祭大社,以后土氏配祭;太稷,以后稷氏配。《家语》孔子曰,古之平水土及播植百谷者众矣,惟勾龙兼食于社,而弃为稷,易代奉之无敢益者,明不与等也。国朝享祀先农,躬藉田之礼,自洪武八年始,盖于是祀后稷也。
宗庙之制,象人君之居。前制庙以象朝,后制寝庙以藏主,列昭穆。寝有衣冠、几杖,象生之具。汉蔡邕《独断》,所言如此。盖古制也。今太庙,主藏于寝,而岁时于庙,止设衣冠以祀。不知国初儒者之议何据。西汉诸帝,高帝以下,各立庙。元帝时,用匡衡等议,高帝为太祖,孝文为太宗,孝武为世宗,孝宣为中宗。祖宗庙,皆世世奉祠。其馀惠、景已下,皆毁。五年而称殷祭,则及诸毁庙。非殷祭,则祖宗而已。汉犹近古,所谓三昭、三穆之为亲庙者,制已不备。东汉光武再受命,庙称世祖。孝明临崩,遗诏毋起寝庙,藏主于世祖庙,孝章不敢违。是后遵承,藏主于世祖庙,皆如孝明之礼。而园陵皆自起寝庙。礼,天子七庙。祖有功,宗有德,庙非有功德者,不称祖宗庙,称宗者,与祖皆百世不毁。后世共为一庙,庙不必有德者,皆称宗。而曰宗者,亦在亲尽而毁之列。此其失,自东汉始。
洪武元年,命中书省及翰林院,祗定宗庙时享之礼。学士陶安等奏:“按礼,古者禴祀、蒸尝、四时之祭,三祭皆合享于祖宗。祭于各庙,惟春为然。自汉而下,下庙皆同堂异室,则又四时皆合祭矣。合四庙为享,亦宜仿近制,合祭于第一庙,庶适礼之中,无烦渎也。”上命春特祭,余三时合祭。有司请制太庙祭器。上曰:“今之不可为古,犹古之不能为今。礼顺人情,可以义起。所贵斟酌得宜,必有损益。近世泥古,好用古笾豆之属,以祭其先。生既不用之,似亦无谓。孔子曰:‘事死如事生,事亡如事存。’其制宗庙器御,皆如事生之仪。”
洪武七年,监察御史答禄与权言:“古之有天下者,既立始祖之庙,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,祀之于始祖之庙,而以始祖配之,故曰禘。禘者大也,王者之大祭也。周祭太王为始祖,推本后稷以为自出之帝。今皇上受命已七年,而禘祭未举,宜令群臣参酌古今而行之,以成一代之典。”事下礼部,太常寺、翰林院议,以为虞、夏、商、周四代,世系明白,其始所从出,可得而推,故禘礼可行。自汉、唐以来,世系无考,莫能明其始祖所自出,当时所论,不过袷已祧之主,序昭穆而祭之。乃古人之袷,非禘也。宋神宗尝曰:‘禘者,所以审始祖之所出。’是则莫知始祖之所自出,禘礼不可行也。今国家既已追尊四庙,而始祖之所自出者,未有所考,则于禘祭之礼,似难遽行。上是其议。春按,昔梁武帝用谢广议,三年一禘,五年一祫,谓之大祭,禘祭以夏,祫祭以冬。聂从义谓梁武乃受命之君,裁追尊四庙,而行禘祫,则知祭者是追养之道,以时移节变,孝子感而思亲,故荐以首时,祭以仲月,间以禘祫,序以昭穆,乃礼之经也,非关宗庙备与未备也。周显德中,亦尝用其议矣。然不足为圣朝告也。
太庙,国初配享,亲王十五位,王有妃者六位,共二十一位。下蔡等八王妃,国初盖失记。南昌王妃王氏,附葬凤阳皇陵,而配享亦无王氏位,不知何也?靖江父文正,文正南昌王子也。
皇陵旧仪,每岁元旦、清明、七月望、十月朔、冬至日,俱用太牢,遣官致祭。洪武八年,用翰林学士乐凤韶等奏,每岁元旦、清明、七月望、十月朔、冬夏二至日,用太牢;其伏、腊、社、每月朔望日,则用特羊祠祭,署官行礼。如节与朔望伏腊社同日,则用节礼。
洪武二年,礼部尚书崔亮请定仁祖陵号。既得,又请下太常行祭告礼。太常博士孙五典,以为山陵之制,莫备于汉,凡人主即位之明年,将作即营陵地,以天下贡赋三分之一入山陵。如汉文帝起霸陵,欲以北山石为椁。时文帝尚在尊位,岂有陵号祭告之礼乎?又唐太宗昭陵之号,定于葬长孙皇后时。武后合葬乾陵,其号定于高宗初葬之日。其时帝后之陵,初未有两号,其于祭告之礼,决无有也。盖庙号与陵号不同。庙号是易大行之号,不祭告不可,故必上册谥,以告之神明。若陵之有号,则后之嗣王,所以识别先陵而已。故历代皆不以告。今英陵加号,亮欲行祭告神,窃以为非宜。亮曰:“加上陵号,尊归先世。考之典礼,如汉光武加上先陵曰昌,宋太宗加上高祖陵曰钦、曾祖陵曰康、祖陵曰定、考陵曰安。盖创业之君,尊其祖考,则亦尊崇其陵。既尊其陵,亦必以告。礼缘人情,加先帝陵号,而不以告先帝者,非人情也。臣以为告之是。”于是,廷议皆是亮。遂命俟陵碑石成,遣太常行祭告礼。
洪武元年,学士陶安等奏:“古者天子五冕,祭天地、宗庙、社稷诸神,各有所用,请制之。”上以五冕礼太繁,今祭天地、宗庙,则服衮冕;社稷等祀,则服通天冠、绛纱袍,余不用。
洪武二年九月乙巳,诏以司中、司命、司民、司禄及寿星五种,为中祀。命翰林院撰祝文。司中曰:惟皇上帝,降里于民,神实司之均其禀性。予统临天下之初,肇修祀事。重念兵兴以来,损伤者众,神其体天之命,多产淳良,以厚天下之俗。司命曰: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,惟神正直,司其善恶云云,同前。神其顺天之令,赏善罚恶,使下民知所劝戒。司氏曰:上帝好生育,此下民意兆之数,神实司之,云云。神其布天之德,正直是与。司禄曰:天生五谷,以养下人,惟人之禄,神实司之云云。神其奉天之道,俾余年谷丰登,生人咸遂。寿星曰:天有赏罚,神实司之,惟神正直,良善者必增以寿,凶暴者必减其算。故上帝任之,历代之所崇祀。惟神鉴察,以体上天之命。盖寿星旧曾有祀,余四司肇祀于此,寻废。按周礼,太宗伯以ㄡ燎祀司中、司命,天府若祭天之司民、司禄,而献民数、谷数。郑玄注:司中、司命,文昌第五、第四星。司民,轩辕角。司禄,文昌第六星,或曰下能也。宋人兆司中、司命、司禄于南郊,祠以立秋后亥日,以司民从司中、司命、司禄之位,则是四星者,前代亦未尝无祭也。
风、云、雷、雨、山、川、社稷、城隍之神,天下司府州县,春秋二仲之所通祀。祀社稷用上戊,其神牌,府称府社之神、府稷之神,州若县称州若县同。祀风云雷雨之神,用望日,其牌云云。其左为山川,某府州县,曰某府若某州县境内山川之神;其右为城隍,曰某府若某州县城隍之神;若岳镇海渎,国初定拟,应祭去处,所在官司,又于仲月上旬,择日致祭。洪武二三年,上诏礼臣考定王国应祭封内诸神,而谕之曰:“王国有岳镇海渎,即以岳为正,次海,次镇,次风云雷雨之神。”于是,礼部为图以进,遂颁行之。东海则燕、齐皆祭。东岳、东镇,齐、鲁皆祭。西海,秦、蜀皆祭。晋祭北海。此又古诸侯各以其方而祀之通义也。
南轩张先生曰:今州县祭社,当筑一大坛于山下,望山而祭。今立殿宇,已为不经;塑为人像,又配之以夫妇,亵渎甚矣。以是观之,宋祭社稷,尝有屋矣。若设坛为主,以祭,以报,以祈,我朝得礼之正,无逾焉。
范文甫尝问程伊川,到官三日例谒庙。伊川曰:“正如社稷先圣,又如古先贤哲谒之。”又问城隍如何?曰:“城隍不与,土地之神,社稷而已。”张南轩治桂林,毁淫祠。诸生日从游雅歌堂后,见土地祠依城隈,令毁之,曰:“此祠不经,况自有城隍在”。问既有社,莫不须城隍否?曰:“城隍亦赘也,然载在祀典。今州郡社稷最正。”陆游云:“唐以来,郡县皆祭城隍,今世尤谨。守令谒见,仪在他神祠上。社稷虽尊,特以令式从事。至祈禳报赛,独城隍而已,礼不必皆出于古,求之仪而得、揆之心而安者,皆可举也。”我朝洪武元年,诏封天下城隍神,在应天府者,以帝;在开封、临濠、太平府、和滁二州者,以王;在凡府州县者,以公、以侯、以伯。三年,诏定岳镇海渎,俱依山水本称。城隍神,亦皆改题本主,曰某处城隍之神。四年,特敕郡邑里社各设无祀鬼神坛,以城隍神主祭,鉴察善恶。未几,复降仪注,新官赴任,必先谒神与誓,期在阴阳表里,以安下民。盖凡祝祭之文,仪礼之详,悉出上意。于是,城隍神之重于天下,蔑以加矣。
五祀之礼,洪武二年,礼部尚书崔亮奏:“周官天子五祀:曰门曰户,人之所出;曰中溜,人之所居;曰灶曰井,人之所养。故杜佑曰:‘天子、诸侯,必立五祀,所以报德也。’今拟依《周官》五祀,止于岁终腊享,通祭于庙门外。”上用其议。岁暮享太庙时,五祀并列庙西庑下,东向,太常寺官行礼。自永乐以来,五祀于四孟及季夏始,又各有分祭。户用孟春。宫内祭灶,孟夏。光禄寺祭中溜,季夏,土旺后戊日。奉天门外文楼前西向祭门,孟秋。午门前祭井,孟冬。宫内祭,皆内官行礼。
《祭法》:适士立二祀,曰“门”,曰“行”,庶士、庶人立一祀,或立“户”,或立“灶”。吕伯恭云:诸儒论祀行,多不同。今兼用庶、士之礼,以灶代行。门,设酒馔于门内左枢之前。灶,设酒馔于灶前。遣子弟一人行礼。国初,礼部尚书崔亮议五祀,谓群臣则四品以上,祀中溜、门、灶三神;五品以下,祀门、灶二神。当时,并著为令。今官宦家,无复有知此故事者。
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。子曰:“吾不与祭,如不祭。”朱子谓门人,记圣人祭祀之诚意,而又引圣人之言以明之。所谓“如不祭”者,圣人盖有甚不得已,甚不能安者矣。丘公仲深《衍义补》言:当祭而或有疾病不得已之事,而使他人摄行其事。所摄之人,必须气类相通,职掌所系,然后可以使之。内祭当用亲属,外祭当用礼官。不然,恐无感格之理。因举洪武十四年,圣祖更定府州县祭祀山川等神,通以文职长官行礼,守御武臣不与之事。请朝廷遇有遣官摄祭,亦准此制,而以礼官行事,庶合《周官·大宗伯》‘王不与,则摄位’之仪,其言有见。今太庙、太社,皆国家大祀,制当亲祭,或不免遣官。太庙,遣驸马都尉可也。近有循次遣及公侯。太社,不遣礼官,而例遣公侯驸马,是但用其官爵之尊崇者耳。
洪武中,申议武臣不与祭祀。礼部言:官有职掌,礼贵诚一,古之刑官,尚不使与祭,而况兵又为刑之大者乎?不令武官与祭,所以严事神之道,而达幽明之交也。或曰,武官、刑官不与祭,但不专奠献,而陪祭,固未尝不在位也。若刑人,乃不可入祭坛者。古者,祭必屏刑人。今制,陪祭官,刑丧等项有禁。大祀地,内臣避之,以其人经刑,形体不全故也。而四孟季五祀之祭,乃用内臣行事。国家每有兴作,俱命内官监内臣致祭,不知刀锯之余,何以交神明。掌兵刑官,尚嫌不使与祭;而亲经刑者主祭焉,岂非又不可之大者乎?
孔子庙祀,汉、晋及隋,或号先师,或称先圣宣尼、宣父,不越公称。至唐玄宗,始谥为文宣王;而至圣之号,加于宋真宗;大成之号,增于元成宗。国初未有改也。弘治初,有议尊孔子以帝号者。言者所见不一。或谓,宋真宗未加谥前,尝诏礼臣定议为帝。太常李清臣曰:“周室称王,陪臣不当为帝。”其事遂止。清臣之言,岂无可易者哉?孔子大圣,有位无位非所损益。而道则配乎天地,功则贤于尧舜。后世尊崇,惟知其为万世帝王之师,何与于周,异代陪臣,其何嫌疑之有。而李清臣徒以其位言之,必如所云云,公亦不可称矣。清臣得罪圣门,至今人心不能无笔诛之忿。或乃又谓,周天子称王。孔子周人也,而称王,是即尊以天子矣。不当再改称帝。夫帝、王,皆古天子之称,诚非有差级。然自秦、汉以来,天子称皇帝,而分封其臣下有功者及宗支为王,迄今然也。圣朝之制,既以王卑于帝,则在当时,所以尊崇孔子者,又何必泥于周之所谓王者,而曰此周天子之称哉。大圣无所假于位,至尊极徽之号,非在天之灵,所有望于后世,而尊崇之典,则不容不随代而致隆也。元之入主中国,知尊孔子矣。然夷德腥膻,圣人弗受。“大成”之云,采于孟子,非无本。出于元制即当弃。孔子以帝王之道教万世,获大行于圣朝;列圣以帝王之道治天下,益有征于孔子。国朝孔庙享祀,循旧乐,用六佾。宪宗皇帝用祭酒周洪谟言,益而为八。百代之下,谁敢易焉。正德初年,春尝以此议言之于朝,梅福勉其君所谓不灭之名者也。
儒先从祀孔庙,起唐太宗朝。唐以左丘明等二十二人代,用其书垂于国胄,故于太学祀之。卜子夏自圣门高第,此不假论。左丘明、公羊高、谷梁赤有传经之功,非后世可拟。若高堂生而下一十八人,其所述作,不越掇辑篇章、训诂文义而已,而俱在侑食之席,盖当时之所取者,在是。故汉有醇儒如董仲舒,而不及焉。子书儒家有公孙尼子者,《汉志》以为七十子之弟子,《隋志》以为孔子弟子。《史记》云:《乐记》,公孙尼子次撰。李善《文选注》载沈约云《乐记》,取公孙尼子。马总《意林》引刘瓛曰:《缁衣》,公孙尼子所作也。公孙尼子,盖不啻公、穀比,而亲受业于孔子之门人,其言可补六艺之文,非有功于圣经者邪?唐宋后来,封爵俱不及者,失之于不详考耳。公孙尼子见于信史诸书,灼灼如此。《乐记》、《缁衣》之出其手无疑,于此复疑,将以谁信哉。戴圣之徒,其相去也远矣。忽立言之人弗祀,而祀诸传录训解其言之人,事理不倒置乎?然则,公孙尼子在今日右文之朝,不可以不祀也。或曰,唐宋时已失议,而今骤举之殆非所宜。春闻有其举之莫敢废之语矣,未闻缺典之不可举也。董仲舒,至我太祖高皇帝朝,加封从祀。英宗皇帝朝,胡安国、蔡沉、真德秀、吴澄之祀旋举焉。祖宗于汉、宋儒者,且拳拳如此,则悬亶公孙尼子之封祀,行于今日,阐幽发潜,以诏天下后世,岂非□圣朝一盛事哉。
杨雄,宋元丰间,从祀孔子庙庭。洪武二十八年,行人司副杨砥言:庙庭诸贤,以有功名教得祀。雄臣事贼莽,宜在弗取,而董仲舒之贤,顾不与焉,殊为乖舛。上纳其言,始命去雄,祀仲舒。按《元史》,至顺间,已曾以仲舒从祀孔子。
洪武二年,遣官祭昭烈武成王,仪同释奠。十九年,礼部奏请如前代故事,立武学,用武举,仍祀太公,建昭烈武成王庙。上曰:“太公周臣,封诸侯。若以王祀之,则与周天子并,加之非号,为不享也。至于建武学,用武举,是岐文武为二途,自轻天下无全才矣。三代之上,士之学者,文武兼备,故措之于用,无所不宜,岂谓文武异科,各求专习者乎。即以太公之膺扬,而授丹书仲山之赋,政而式古训,召虎之经营,而陈文德,岂比于后世武学,专讲韬略,不事经训,专习干戈,不闻俎豆,拘于一艺之偏之陋哉!今欲循旧,用武举,立庙学,甚无谓也。太公之祀,止宜从祀帝王庙。”遂命去王号,罢其旧庙。及后承平日久,天下军卫子弟,多习儒业。延至边徼,亦或设学建官,以教之。其在京师,勋戚之胄袭爵,及被选尚主者,亦学于国子监。至于各卫幼官,与子弟未袭职者,资多可教。于是,正统初,两京并建武学,因复武成之庙。官设教授、训导,品秩、俸廪如京府儒学之制。奏定条格,储养训习,以备任用。其子弟有志科目者,亦许应试。天顺间,乃复试武举。成化、弘治以来,间一举行。然但取骑射,及答策大略而已。正德初,始依文举,三年一次,于辰戌、丑未年,文举毕日,开科入试。钦命试官,进呈为录,揭榜于兵部,锡宴于中府。礼仪始隆,法制始备。呜呼!饰武为文则既盛矣。
节祠,张南轩谓黩而不敬。朱子答南轩书云:今之俗节,古所无有。故古人虽不祭,而情亦自安。今人既以此为重,至于是日,必具淆羞,相宴乐,而其节物亦各有宜,故世俗之情,至于是日,不能不思其祖考,而复以其物享之,虽非礼之正,然亦人情之不能已者。但不当专用此,而废四时之祭耳。夫三王制礼,因革不同,皆合乎风气之宜,而不违乎义理之正,正使圣人复起,其于今日之义亦必有处矣。愚意时祭之外,各因乡俗之旧,以其所尚之时,所用之物,奉以大盘,陈于庙中,而以告朔之礼奠焉。则庶合乎隆杀之节,而尽乎委曲之情,可行于久远。至于元日履端之祭礼,亦无文。今亦只用此例,时祭用分至,则冬至二祭相仍,亦近烦渎,改用卜日之制,尤见听命于神,不敢自专之意。
俗节之祭,非古礼。然汉唐以来,士庶不能废。朱子谓韩魏公处得好,谓之节祠,杀于正祭,遂依而行之。其门人记:朔旦家庙用酒果,望旦用茶,重午、中元、九日之类,皆名俗节。大祭时,每位用四味,请出木主,俗节小祭,只就家庙,止二味。朔旦及俗节,酒止一上,斟一杯。晦奄所谓依韩公而行之者,大略其此类欤。南轩张敬夫废俗节之祭,晦庵问于端午,能不食粽乎?重阳能不饮茱萸酒乎?不祭而自享,于汝安乎?陈淳问行时祭,则俗节如何?曰:“某家且两存之。”问莫简于时祭否?曰“是要得不行,须是自家亦不饮酒始得。”此晦庵不敢死其亲之心也。他日淳问先生,除夜有祭否?曰“无祭”。春惟今人家岁除,必宗族咸来宴会,或当房妻子上寿为乐,其邻里亲识,亦预有馈献之仪,而祖先乃寂寂焉。其心亦乌能自安乎?淳尝记先生依婺源旧俗,岁暮二十六日,烹豕一,祭家先,就中堂二鼓行礼。次日,召诸生餕焉。又记先生以岁前二十六日夜祭。先生云是家间从来如此。则晦庵于岁除无祭,除夜岂得独不饮酒,不为乐哉?殆以前此已曾有祭故耳。我国朝太庙,岁除行祫祀礼。今士庶家,固不应无除夜祭也。
●卷四外篇
洪武二年二月,诏脩《元史》。上谓廷臣曰:“近克元都,得元十三朝《实录》,元虽亡国,事当纪载。况史纪成败、示劝戒,不可废也。”乃诏中书左丞相宣国公李善长为监脩,前起居注宋濂、漳州通判王祎为总裁。征山林遗逸之士汪克宽等十六人,同为纂脩。开局天界寺,取元《经世大典》诸书,以资参考。诸儒至,上谕之曰:“自古有天下国家者,行事见于当时,是非公于后世,故一代之兴衰,必有一代之史以载之。元主中国,殆将百年。其初君臣朴厚,政事简略,与民休息,时号小康。然昧于先王之道,时溺胡虏之俗,制度疏阔,礼乐无闻,至其继世嗣君荒淫,权臣跋扈,兵戈四起,民命颠危。虽间有贤智之臣,言不见信,信不见用,天下遂至土崩。然其间君臣行事,有善有否;贤人君子,或隐或显,其言行亦多可称者。今命尔等脩纂,以备一代之史。务直述其事,毋溢美,毋隐恶,庶合公论,以垂鉴戒。”七月,诏遣儒士欧阳佑等,往北平等处,采访故元元统及至正事迹,增脩《元史》。时诸儒修《元史》将成,诏先成者上进,阙者俟续采补。三年二月,诏续脩《元史》。时欧阳佑等,采摭故元元统以后事实还朝,仍命宋濂等总裁,儒士赵埙等十四人同纂修。七月,续修《元史》成,《记》五十有三卷,《纪》十,《志》五,《表》二,《列传》二十六。凡前书未备,悉补完之,通二百一十二卷。翰林学士宋濂率诸儒以进,诏刊行之。授儒士张宣等官。赵埙、朱右、朱世濂乞还田里,许之。史氏成书,盖未有速于此者矣。欧阳佑等采访元统及至正间事迹,如今存葛氏《庚申外纪》之类,恐亦有所未见也。
国朝《太祖高皇帝实录》,永乐初,命曹国公李景隆暨翰林学士解缙等,后命户部尚书夏原吉等,凡经脩进二次。解缙《表》内开,一百八十三卷,计一百六十五册,以元年六月十五日进。夏元吉《表》内开,二百五十七卷,计二百五十册;又《宝训》十五卷,计十五册,以十六年五月一日进。解《表》今载《皇明文衡》,夏《表》刻其《家集》,可考也。夏《表》乃是约解《表》语为之者。其云颁修史之诏,在嗣位之初。爰纂成书,实由圣断,谓事贵直,而文贵简,理必明,而义必彰,乃敕命乎儒臣,重编劘于岁月。所以见再脩者,此数言尔。《实录》既出再脩,而《明文衡》之人,乃载其初进之表,殆有深意。
律,圣人制刑,刑官以用法之书也。律不明,则上之仁义隐,而滋下之弊,低昂其手,一惟吏,罹辜者之手足无措矣。故律,皇祖有命,百司官吏不可不读。读斯,求以明之,谁谓明习律法,非吾儒事哉?我皇祖钦定律条,大抵承用晋、唐旧文,文深而旨奥。士大夫乍读,或有所不逮,而况于诸吏胥。故大学士丘文庄公尝言,律须儒臣通法意者为之解释,必使人人易晓,不待思索考究而自悉,则愚民各知所守,奸吏不得容情卖法,春窃感其言,欲取疏义等作,从通法意者相讨论,弗果。就日耒浈,得巡按陈侍御原习所刻,以资刑官书相示,而未及为之序,乃因原习所刻者,广编为《恤刑书》十二卷,配脩过《备荒书》,统名曰《体民存录》。录成,序之。原习已代去,至今未有以答原习也。乃得见九峰胡侍御贵阳所刻《律集解》,为之跃然。凡可以资刑官用法之书,盖于是乎备。而深者睹,奥者露,原习之所属,自兹无用乎?余言,使丘公有知于地下,当为此书抚掌,为斯民幸。而九峰自序顾曰,以资遐陬吏胥传写讲读之便,此岂独为一方三尺告而已邪。
司马公为《稽古录》,朱子称其可备讲筵。夫事莫贵于稽古,言无大于论治,若进言而无要,犹无进也。司马公常告其君仁宗脩心治国之要。及英宗时,进历年图,遂载之后序。神宗即位,又以上开,且自谓平生学力所得,尽在于是。其进《稽古录》时,指陈治要,盖有在矣。侍御顾君,在我孝宗敬皇帝朝,进其所著《稽古治要》,要有十目,目有总论一篇,备典故凡十几则,而论断其下。特蒙嘉谕,留备观览。弘治末年,召见大臣,访求政理,圣德之隆,远俦虞夏,孰谓非君此书二卷中,所以裨助海岳者乎?此书援经证史,融古适今,大参庙猷,详及工度,真为治之要哉。君之子吏部主事,出以视,春因得披其详焉。重感司马公事与是类为跋于后,而归之。
《群方续钞》,春于群书中所得之方,钞而传之,以续琼山丘先生之所钞者也。蜀唐慎微考诸方书,及经史子传、佛道藏书、药方医论,而附于本草之末,为类证,摭拾多矣。琼山所钞,则慎微前之所遗,而后来人事之既验者。春之续钞,又琼山所遗。后人欲志慎微之为,其不有取于斯乎?琼山钞方,自序感暇日记避难止小儿哭法,而成其帙。春于续钞,盖亦有为。今岁两淮三吴、浙东西民饥,道馑相藉。陶学士大道丸方,可施也。往岁江西、湖南民苦疫甚,苏学士圣散子方,可以收效,而人弗知也。春兹实致意焉。又其附书四方,事颇涉异,然宜应灵契,气通理感,殆有未可诬者。览者定不迂之。若类证后名家诸方,则医学多所刊行,专门有成书。在春何与哉?弘治甲子岁十月二日,燕泉居士云。
《金光明经》载香药三十二味。所谓跛者,乃昌蒲、瞿卢、折娜、牛黄、塞鼻力迦、苜蓿、莫诃婆伽、麝香、末擦眵罗、雄黄、户利洒、合昏树、囚达罗、喝悉哆、白及■〈艹阇〉莫迦芨藭、苫弥、枸杞根、室利、薛瑟得迦、松脂;咄者,桂皮、目萃哆、香附子、恶揭噜、沉香、梅檀娜、梅檀多揭罗、零陵香索;瞿者,下子茶、矩么、郁金、揭罗婆婆、律膏柰、刺柁、苇香、■〈勿鸟〉路、战娜、竹黄、苏泣迷罗、细豆寇、苦弥、哆甘松、钵怛罗、霍香、嗢尸罗、茅根、香萨利杀跛、芥子叶、婆你马、芹那伽、鸡萨罗、龙华须、萨折罗婆、白胶矩琵,他乃青木也。春使陕西,邢御史劝余食枸杞子粥,刘都御史尝采以惠余。比事竣,乃以所余惠公差陈进士。有胡进士者,博洽士也。谒余,苫弥乞少许,余曰:“无之。”胡笑:“某乞公适惠陈物耳。”余曰:“‘苫弥’,佛书谓枸杞根,非谓子也。杞根,本草名‘地骨皮’。吾无地骨皮,何以乞子?”虽然,此亦余所偶记,不尔此即“配盐幽菽”之问,惭在春矣。兹书之,亦可以自警也。
旧传张说有“记事珠”。珠绀色,事之忘者,玩珠则复能记。国初,撒马儿罕附马帖木儿,遣使奉表来朝,有“钦仰圣心,如照世杯”之语。“照世杯”者,或曰其国旧传有杯,光明洞彻,照之可知世事,故云。然则,世诚有此杯与此珠乎?秦皇照胆之镜,其必有然者矣。
江浙官窑,烧造供上磁器。其始抟作涂饰,求其精致一也。开窑之日,反覆比量,而美恶辨矣。其中有同是质,而遂成异质;有同是色,而特为异色者。水土所合,人力之巧,不复能与,是之谓窑变。盖数十窑中,千万品,而一遇焉。然监窑官见,则必毁之。窑变宝珍奇,而不敢以进御,以非可岁供物也。故供上磁器,惟取其端正合制,莹无疵瑕,色泽如一者耳。噫!物苦窳不足道也,物亦奚用珍奇为。民间烧磁。旧闻有一二变者,大者毁之,盏甖小者藏去,鬻诸富室,价与金玉等。夫金玉物产之英华,圣人贵之。彼磁虽奇,出于所变。大者,上之不得用于宗庙朝廷,而下之使人不敢用,不免毁裂,竟同瓦砾;而琐琐者,以供富室私玩,奚以变为哉。愿质于司甄陶者,其亦致惜是物否乎?或曰“是造化之责,吾不得而知也”。
旧传沈万三家,有聚宝盆事云。在沈氏贮少物,物经宿,辄满百,物皆然。他人试之,不验。事闻太祖。取入试,不验,遂还沈氏。后沈氏籍没,乃复归禁中。尝疑世岂有此物,物安有是理?比见宋初人吴淑《秘阁闲谈》云,巴东下岩院主僧水际,得一青磁碗,携归,折花供佛前,明日花满其中。更置少米,经宿米亦满碗。钱及金银,皆然。自是,院中富盛。院主年老,一日过江检田,怀中取碗,掷于中流。徒弟惊愕。师曰:“吾死,尔等宁能谨饬自守?弃之,不欲使尔增罪戾也。”然则,昔人亦尝传此,世界有此物乎?院主之识高矣。
正德丁丑正月三日夜,梦与人论字。“俾”从“人”,从“卑”。“使”从“人”,从“吏”。“俾”犹“使”也。为人使者,人所卑。使于人者,为自卑。为吏者,能使人。使于人者,人之所使也。《易》曰:“不事王侯,其不为人所使者乎?”《传》曰:“从吾所好,其不为人所卑者乎?”夫惟不为人之所卑,斯不为人之所吏。
《云间志》方言,谓人曰“渠”,自称曰“侬”,何如曰“曰宁馨”。谓“虹”曰“鲎”。言罢必缀以休,及事际、受记、薄相之类,并见于《苏志》。又如谓“此”曰“个里”。谓“甚”曰“忒煞”。谓“羞愧”曰“恶模样”。谓“丑恶”曰“泼赖”。问多少,曰“几许”。皆有古意。至于音之讹,则有以二字为一字。以上声为去声,去声为上声。韵之讹,则以支入鱼。以灰入麻,以泰入个。如此者不一,大率皆吴音也。
洪武三年,诏中书省臣曰:“今人于书劄,多称顿首再拜、百拜,皆非实。其定为仪式,令人遵守。又小民不知避忌,往往取先圣、先贤、汉贤、国宝等字,以为名字,宜禁革之。”于是礼部定议,凡致书于尊者,称端肃奉书,答劄称端肃奉复。致平己者,奉书、奉复。上之与下,称书寄、书答。卑幼与尊长,则云家书敬覆,尊长与卑幼,则云书付某人。其名字有天国、君臣、圣神、尧舜、禹汤、文武、周、汉、晋、唐等国号,悉令更之。此事后来不复讲矣。
何子尝夜苦多梦,梦亦复苦数醒。非醉甚劳极,比明寐而寤者,不翅以十数。梦中未尝不自知其梦也。梦中动静,若于平日不异,必自诧曰:“此梦耳,乃合我行。”以是而醒。若事与心违,所见非思虑所及,又必曰:“此何为者,岂非梦也?”以是而醒。或梦得大可愿,乐出素望外,必曰:“我奚有是,乃梦所遇。”以是而醒。梦诸怖畏,及所可恶,情感不伦,理未应然,必曰:“是非佳梦,何必久之。”以是而醒。梦历异境,参会古人,议论非常,增广耳目,必曰:“奇梦乃尔,安得长会。”以是而醒。梦有所与,必曰:“梦与人物,胡损于余。”有所受,必曰:“受所梦物,于余何有。”以是而醒。梦饮食际,必曰:“我饥固宜梦食,缘渴梦饮。”以是而醒。梦飞与坠,疾走动心,必曰:“梦魂翩翩,不容力禁。”以是而醒。至乃死生入梦,骨肉薰灼,既欣且哭,必大怵惕,神识相扰,势不得留,以是而醒。一切事物,梦类所闻旧占梦事,必复念言此当某占,某当此验,以是而醒。何子引枕一刻之间,盖几梦焉。梦而竟其始末,不自以为梦,而亟醒者,一夜数十梦之间,才一得焉。所得之事,占之来日,无不验也。何子昼而叹曰:“吾殆有梦疾乎?孰能治吾疾,使无梦乎?吾闻至人无梦,愚人亦无梦。吾不能进于至人,吾何以不自愚乎?前辈达观,以大梦譬处世,吾昼不知处世之为梦,而夜梦中乃独知梦焉。心眼益扰,非吾之疾乎?”或闻之曰:“先生多梦,而数醒,惟其知梦也。知梦则不惑于梦,不惑于梦,其肯惑于醒乎?世不皆至人,不皆愚人,孰能无梦?先生而知梦也,移梦中之所以知梦者,以处世,则即知所以处世之梦之道矣。何疾之有?先生不然,而区区于梦、醒之别,昼日所验之事,梦乎?醒乎?其别几何?不惑于梦,而惑于醒,是惑于醒时之梦也,是非知梦也。是则,梦之疾也,先生其谁使治哉?其谁使治哉?”
京城夏月,蚊多处,人苦于宵噬,百计薰逐,不能成寐。其无蚊处,虽帐幕可无用之。有同一巷,相隔竟十数家,而彼此悬异者,春僦贷移徙此地多矣。巷陌琐碎,不足缕数。顾学士谓春曰:“此异岂独京城,吾乡淞江,某方蚊多,某方蚊少。某门外城河中可里所,绝无一蚊,群人暑夜,尝移舟避宿其间,其所以无蚊之故,固不可推也。”春因记梁元帝金楼子云,荆州高斋,盛夏之月,无白乌,余亟寝处其中。及移余斋,则蚊声如雷。数丈之间,如此之异,然则古人尝怪之矣。
春同年方给事矩,尝以小鱼鲊饷余,一筋千头,曰:“此吾乡浈池物也。”唐段公路《北户录》云:恩州出鹅毛脠,其细如虾虫。岂此类耶?
吾州制字柳以多木名,其木槠为贵。其为树,四时无改柯易叶,质性坚于桧柏,伐而材之,虽百岁雨淋日炙,弗蠹弗腐。作屋置以当风雨之冲,棺在土与石椁敌。此槠之所以为贵也。槠树岁结子,其子小者,小于榛,味如之。大者,大如榛,而味苦。土人取为果实,谓小实者为圆珠槠,大者苦珠槠,以此分二种,其材固无异也。按《山海经》,前山其木多■〈者上卑下〉,注谓其树作子可食,冬夏恒青,作柱难腐。“■〈者上卑下〉”岂即此槠邪?
《玄中记》,大月支及西域胡,有牛名曰“及牛”,今日割取其肉三四斤,明日其肉已复,创即愈也。叶文庄盛《水东日记》,庄浪有饕羊,土人岁取其脂,非久复满腹。盖地接西蕃偏方,气使然尔。文庄尝官陕西,所言必其所见。春使节经武威时,恨不及询之。“饕羊”可与“及牛”对。叶谓地接西蕃偏方,地气使然,余考之《玄中记》,信然。
神木厂所苫大木,皆永乐中肇建宫殿之剩物也。其最巨,有樟扁头者,围二丈,长卧四丈馀,骑而过其下,高可以隐。近年覆芘不时,风雨震淋,朽腐已侵半矣。当时殿阁之用,如扁头类,吾不知其几。或谓当时无扁头类者,因其大无对,不用,其然乎?神木之称,或谓非常有之木,朝廷所特采用,故特云耳。春桉,曾西墅棨作《工部尚书河南宋公礼墓志》云,永乐初,议建帝京,公承命取材,得大木于马湖,一夕自行若干步,不假人力。事闻,诏封其山为神木山焉。然则,厂之得名,岂非亦以是也。胡文穆公《神木山神祠碑文》云,永乐四年,工部尚书礼,取材于蜀,得大木若干于马瑚府,计庸万夫力,刊除道路出之。一夕,木忽自行,达于坦途,所经声吼如雷,巨石为开,度越岩阻,肤寸不损,百工顾视,欢哗踊跃。事闻,廷臣称贺,上遣官致祭,封其山为神木山。诏有司建祠,岁月祭享,以答神贶。盖其详如此。木生于山,自萌蘖而拱把连抱,不中厄于斧斤,仆于风雨,克历千数百年,以待大用于盛世。神之所以卫闷呵禁,而致其力者,固有在也。一旦膺诏求而奠皇君,灵应聿见于昭有赫是,岂寻常耳目之所能测哉。韩退之所谓,山川之所钟,灵气之所感,千寻之名材,不能独当者,当复何如。人材生世,偶运应期,栋明堂,梁法宫,岳降之神,信非偶尔。而适然之数,亦偶有弗合者。木之斧斤风雨,不获于材显者,吾无论已。幸见采于上称神木,如樟扁头者,宜大矣。而又不免置诸散地,有朽腐之患,岂不可重为人材一太息耶。
汉高祖过柏,人欲宿,心动,问县名,曰柏人。柏人者,迫于人也,不宿而去。后贯高事觉,武帝微行,至柏谷,遂为老父所窘,其得免,幸尔。后汉岑彭伐蜀,至彭亡,遇刺客卒。唐马燧讨李怀光,引兵下营,置埋怀村,喜曰擒贼必矣,果然。辽主德光伐晋,回至杀胡林而亡。宋吴璘与金人战,大败之于兴州之杀金坪。近日,广西马参议玹,与都司同姓某征徭,至双倒马关,皆为贼所杀。江西宁贼反,至安庆兵败,州泊黄石矶,问左右此何地名?左右以对。江西人呼黄如王音,贼叹曰“我固应失机于此”,已而就擒。
春族兄指挥铨,旧为人祈祷,事多灵验。春尝戒之曰:“兄何得与巫觋竞能?况生名家不宜为,官尊不宜为,兄固无所利也,何为为此?”族兄曰:“吾一念偶着于此,不自禁也。而能巳岁早起群疾,庶几所谓济物者事,吾固无所利也。吾此术受于陈道人云。”凡授此术者,誓于神,事后不得一毫受赂谢也。一受赂谢,后无复灵验矣。春因其言求之他巫,亦然云。然则此术,不又有胜于今日衣冠中之所为者邪。
《东轩笔录》,费孝先卦影,应者甚多,士大夫无不作之。独王平甫不喜,曰:占卜欲前知,而卦影验于事后,何足问邪?春闻今闽中九鲤庙,问梦,梦多奇验。然始皆不可晓,事后乃悟,抑何用梦为也。
弘治戊午夏,京师西直门,熊入城。守卫者不知觉,有被伤者大司马钧阳马公谓野兽入城非宜,既参问守卫者,因乞严武事,以备盗贼。春谓同列曰:“熊之为兆,既当备盗,亦须慎火。”同列莫晓,未几城内在处有火灾,礼部毁焉。或问余,此于占出何书?春曰:“余不晓占书,曾记宋人,记绍兴己酉永嘉灾前数日,有熊自楠溪渡至城下。高世则谓其佐,赵允蹈曰:‘熊于字,能火,群中宜慎火烛’。果延烧官民舍十七八。余忆此事而云尔,不意其亦验也”。
春按洛阳,闻人云:郡治南,昔有两农而讼一石于府者。其一云,“己耕而得之”;其一云,“出己田中”。知府令舁石来视,则有刻曰:“大明景泰乙亥知府事者,虞廷玺为我复兴此窝。”其时正乙亥,知府南郑虞廷玺。虞谓此必出康节窝,即安乐窝也。因就所得石,虞倡民建康节祠。此事今附《河南志》。然《志》载虞所建安乐窝记文,郑安所作第云。先生故宅在金为九贞观,元季毁于兵火,景泰之甲戌,虞来为守。明年,访得观遗址,于禾黍中,得残碑读之。知康节昔日夏居安乐窝者在此,于是为先生祠。未尝及石上十九字也,岂其事妄也,抑实有,而郑特讳不言耶。余观风之余,不暇究也。
星命家,推步人前程,十二官命。官是数起处,然星辰明陷,一以官禄为主。就官、禄二星而论,又禄为主。禄多者富,官多禄少,虽贵亦贫。昔张南轩,论朱晦庵命,判“官多禄少”四字。朱云,某平生辞官,文字甚多,贤者于此,盖聊借一笑耳。星命之理有无,春不暇究。曾记一谈星而多中者,谓春“官实胜禄”。余贫其不免乎?今日有相者来,谓余“禄胜官”。其法自髭髯论之,上为禄,下为官。多髭而寡髯者,主富且寿。春掀髯曰:“措大乃复有此拗命,口上毛子勿言黔雷戏余,余徐验焉。”
逆瑾时,人才无论矣。消磨世界,今何以异昔。百官差除,曾无一久任者。内之侍郎而下,员外而上,外之布政而下,知县而上,二三年间,奔竞者,必显擢;恬退者,亦左迁。孔子曰:“如有用我者,期月而已可也。三年有成。”今日人才,其皆孔子之徒欤。张咏在蜀尝云,只一个信,五年方做得成,此事谁当念之。
云南、广西,在处土官割据,蛮洞彼此仇杀,胎患地方。朝廷每下抚巡司府官员抚谕,动经数岁,不得停帖。是虽夷性酷拗,亦抚之者多贪利之人,以养成之。如云南木邦、孟养,广西思恩,近日之事,其酋明云:“司府官不过一狗,乞与一大骨头便去矣。”今日缙神,遇骨于地,不狺然而争者几人。悲夫!
一友人不得志,自讶云:“骂声成风,谁忍扇此群怒;浮谤如川,事实源于小忤。泣隅兮,人不汝恤;叫阊阖兮,汝徒自若。眼昏多泪,盍内流以润腹;齿恶舌存,不如缄口而无语也。”
人之所谓贤者,谓有才也,谓有德也。国家之所为求贤者,求有才也,求有德也。才与德,在人无不见之其言与其行者。然士方未用时,上之人隔于势分,不能一切知之,是故属诸有司,试其言于科举之场,而占其行于选任之地。言可以知其才也,亦可以知其德也。行可以观其德也,亦可以观其才也。科举以文字第高下,而经取其一。于前列称魁元,选任进士,依甲第名次。而台谏,独擢于不恒名要职,此又在有司深所加意,预以其才与德而望焉者。考课之法,肇自虞世。汉宣帝尝诏御史,察计簿疑非实者。按之我朝,考课一本诸古。官满三年,乃一考。牌册备书任内行事功绩。属官则先考于其长,书其最目,转送御史核焉。亦书其最目,然后以归吏部,稽其治状,为之殿最,则此又风宪之所当有事焉者。然则,进士之选与为魁元,擢要职而适及考课际,可无以自表见者邪。
吕居仁记前辈言,作官公罪不可无,私罪不可有。私罪固不可有,若无公罪,则自保太过,无任事意。春尝侍西涯先生,论及近事。先生云:“少年初仕,承上临下,宁遽一一中节,惟尽心岁月,秤停自熟。若公子性,虽少年不可有;秀才性,至老不可无也。某人以公子性作官,如何不取罪。”春曰:“某人辈生而富贵,人已别眼待之;既膺命服,犹习纨绮,故态奢傲自恣,竟挂清议,小惩大诫,非不幸矣。独念今班行中士夫,在诸生时,高谈古今,历诋卿相,孰奸孰贪,孰谄孰谗,孰为蔽贤,熟为素飧,孰为附势,孰为弄权,孰与世浮沉,孰模棱两端,心有定见,口有直言,自誓一旦出身事主,迈往之气,正正堂堂,必此是惩,莫或免焉。及错置曹司,回翔中外,能复持旧论者几人?宦成伊迩,患失弥深,能复存初心者几人?为卿为曹,去奸去贪,去谄去谗,不蔽贤,不素飧,不附势弄权,不与世浮沉,模棱两端,而见訾于后来者几人?若而人趑趄嗫嚅,媕娿■〈骨委〉骳,弃其平生,以致高位,容非其幸乎?如国家事何?春惟今日服官政者,有公子性者,未有无私罪者也,然其罪小小,才足以祸己;无秀才性者,似可无公罪者也,其罪大大,将至于祸国。”先生抚掌曰:“有是哉”!
宋时,郡县岁收,朝廷应入钱粮之外,又有一种入库公费钱,不知何项辨此。州郡库公使钱,所谓无碍官钱,官得使用,如佣钱、搬家钱之类,于此取之。而有司又得以为送遗、饯宴过往官员支费。吕居仁《官箴》云,当官取佣钱、般家钱,多为之程而过受其直,所得至微,所丧多矣。殊不知此数,吾分外物也。其送遗人者,朱子作郡,亦尝用来,只是用得分明,随官高下多少,定为之例,不至如他人,并缘为奸,且以市私恩耳。《语录》云,见人将官钱胡使,为之痛心。两为守,皆承弊政之后,用钱并无分明,凡所送遗,并无定例,但随所向为厚薄。某问胥吏,向时直是如此。于是立为定例,看何等官员过此,便用何等例,送与之。自后遂得公溥。凡入广小官,亦有五千之助,以此观之,库积不为不多,岂即今问刑取赎物耶,抑均徭岁剩数也。朱子言,当时经总钱、牙契钱、倍契钱之类,有被知州瞒匿,通判更不敢与争者。今日无经总制钱额。客引钱,有有处,有无处。田产契钱,在处皆有,而不甚多,有司谓之堂食公用,岁终库数,十无二三。其问刑取赎,及均徭剩余数,法应入库,一毫不许擅支。然龌龊掌印相承瞒者,不为少,不知当时何以能辨此。今有司,钱粮合征外,在法不许一毫擅支。凡有公使上司衙门,行移府州县,所谓动支无碍官钱者,特浪语耳。今欲辨此,非难事,然必爱民惜财,廉而有为者,乃可致之。郡县栉比,安得皆其人乎。若过往官员公差人役,无动官钱,以送遗例,有司于此,但只责在见役里甲、头会箕敛,雇夫、雇马、买办下程,种种出备,冲要道路,日费不可言。国禁虽存,人情难柅,若之何而小民不告穷也。
五代晋天福间,南唐括田定赋。每正苗一斛,别收三斗,与民盐二斤,谓之盐米。随苗附藉,朱批带纳。后周世宗,取准盐场入周,盐遂不支。宋平江南,收米如初。祥符七年,运使陈靖,元丰五年,提举刘谊,皆言此民病也,法当豁除。疏留中,未行。宣和,言利之臣,忽增为六斗八升二合,民力大屈。绍熙中,在处守臣,先后建明,陆续均减。而在饶者,迄宋末始除。事载马端临《减苗记》,可考。虽然,此事在宋,特故属南唐诸郡地然耳,他州无此害也。国朝班户口食盐于天下,而岁收其钞,曰“户口钞”,盖以盐课钞也。今盐不班,已数世矣。而民岁出折银钱,户口钞如故,天下咸病于是。然无一人言于上者。祖宗之良法美意,不得推行。而末流之弊,又不得停止,良可慨已。
役法难均,前代己不能无病。于是,朱子尝言,乡有阔狭,富豪有多少。狭乡富豪,仅仅自足,一被应役,无不破荡。惟彭仲刚作临海县,先计其阔狭多少,中分而均役之,民甚便焉。虽非法令之所得为,然使民宜之,终不能变也。春按,彭之所为,今法令无不可得为者。顾有司用心何如耳。今日之法,户列九等,门分三则。乡乡不能无上、中、下户。虽上上户,不能无中下门。所谓富豪,有在此乡称上上户,而曾不比于彼中上户者。有在彼下上户,而可当此上中户者。为州县者,若只计其阔狭多少,而不计其事力高下,概加通融,亦未见其能均也。马廷鸾《并都记》引晦庵先生所言,以明金山之事。此只是众擎易举之术耳。并都、并里,今日乃极不得已事也。
洪武十九年,议定工匠。验其丁力,定以三年为班,更番赴京轮作三月,如期交代,名曰“轮班匠”。行间工部侍郎秦达,复议量地远近,以为班次。且置藉为勘合付之。至期赍至工部听拨,免其家徭役,著为令。于是诸匠便之。
今勘合之制,自洪武十五年始。在京,五府、六部、都察院衙门,各置簿籍二扇,合空纸之半,照各地方编写字号、押印完毕。外号底簿,发诸有行都、布、按司,直隶、府州、卫所收掌。内号底簿,并勘合纸本,衙门收贮。凡行移在外事务,发勘合科填写号纸,下各地方,比照朱墨字号相同,将开去事件,奉行完报,如号纸尽绝,照字号编接如前。各该司府州卫,候年终,将发去勘合,并底簿折粘,具本奏缴。仍具青册一本,送原发衙门,以凭稽查比较。此即刻木剖竹,革奸弊之符契也。始时,半印纸,交藏内府。临用赴领。行之既久,因建言者,而制益便焉。二十四年,丰城典史马坚言,今置勘合,为券印,以字为号,次第书之。彼此各藏其半,凡征收必合而验之,同然后行,甚得革弊之道。近闻各司,惟以帖委吏胥,以督所部,少不如意,辄加棰楚,而其事反害及于民。伏乞增置勘合,付诸司,听其填写,差遣事毕,缴报所司,亦必不敢轻发以病民。而凡事务,亦不至久旷也。今日之事,亦顾在奉行者何如耳。
印信,唐以前莫详其制。窃议唐时诸司,因官置印,决已非一。宋时,凡各衙门,长佐官员,皆有印。官有员外置者,系兵刑及专达与给纳官,一切文书,各用所请之印行之。南渡,兵火散失,诸司往往借用旧印。有以不便请者,又因费重而止。或问,朱子奏状,还借用县印否?曰:“岂惟县印,县、尉印亦可借。某在同安作簿,去州请印。时有指挥使,并一道家印,胥吏得钱方给。”足知当时县簿、尉官,亦必有印方行文书。朱又云:“其时有县丞用漕使印者,盖诸司旧印借用,上下彼此,皆所不计。”唐、宋间人,会际非常,倒用印以济事者有之,其因而惠恶长奸者,亦不可胜数矣。我国朝,建置诸司,司置一印,以长官掌。长缺则贰署。政繁之司,官则虽多,印无二。京官十三道御史巡按,有巡按印。外官按察司副事、佥事分巡,有分巡印。于本道、本司印,是判然。六部、都察院侍郎、都御史等官,出而抚视行勘,则给关防。关防之制,又自与印信别。我朝制度,过前代者,此亦一也。
●卷五外篇
教学,于王者之务莫先焉。成周遗册足征也。二代以降,汉、唐、宋为达治体,而汉未遑庠序之事,元朔始兴太学。唐仍魏制,始郡县有学。然唐郡县,未闻有专官于学者。宋庆历间,始立学命官。时宋已四世矣。我圣祖太学之立,在未正位前。正位之二年,即诏天下府州县,遍葺黉舍,无遐僻,官为师,定以员,有长教焉,有分教焉。盖欲挽二代以降之滔流,而楫之以溯古之帝王之所为治。文治之盛,不俟积久而后明也。学官之任,于今其不既重矣乎。今之士者,奈何举卑学官,仕而任学官,辄惘然不满望,是皆不知所重者。或曰:“有以也。”祖宗时,学官之选,加于诸执事一等,人皆以师道自持,节使岳牧,莫不接之以礼。而今多不然矣。噫!当事者,不知学官之任为重;任学官者,其有能尽其职,以无负其任之重者乎?噫!尽其职,无负其任之重,非大君子不能,而师儒之职,固君子之所乐为也。今之时与祖宗时异,君子居其任,顾身所以自重者,何如期可矣。
书院之制,肇自宋初。方郡县学未立时,硕士名儒,往往于此焉出。今学校遍天下,文教熙洽,而书院亦所不废。盖家塾、党庠、术序,皆所以为成德达材之地,揆诸古法,近民之教,不厌数也。
途今之仕者非一,而其正者曰“科”、曰“贡”。科举、岁贡皆出自学校正途也。正途而仕者,又有难易迟速,不同焉。称荐乡书,奏捷礼闱,登名进士藉,即受美职,公卿大夫可阶陟也。在学校,视食廪为资需次。而贡常例,府岁一人,州三年二人,县二年一人,所司上之礼部,送内府试,就校官者,则重试;不者,送监肄业,送各衙门历事,送吏部附选。假归俟取,率十余年始沾一命,与州县佐而止耳。科、贡之途,相去如此。嗟夫!暗暗啾啾,士游黉舍中,孰不以得隽科举为志。志不能皆遂,于是乎,岁贡虽富学识,不能不循常例。以常例,犹正途也。仕有难易迟速之不同,人才固有等第乎。而有富学识而难且迟者,不有命乎。
宋开宝初,诏西川、山南、荆湖等道,所荐举人,并给往来公券,令枢密院定例施行。盖自初起程,以至还乡,费皆给于公家。及后法废,远方寒士,预乡荐,欲试礼部,假丐不可得,则宁寄举不试。宋初,远郡小官致罢,多芒屡策杖以行。不幸丁忧解官,或离任不能归。咸平中,诏川、广、福建路,官丁忧不得离任,盖恤小官意,然非礼制所宜。我朝统驭四海,川广通舟之地,官必南人。云贵地方,陆路艰险,小官选授,法许给驿,任者不惮跋涉。举人新中,赴礼部试者,俱得以公据给驿,法均厚矣。旧举人,云南又独以远驿,给脚力,佗处虽不然,而乡贡黜于礼部,亦有进用阶。非如宋,不中复回,有重解苦也。
礼部会试天下,国初,惟南方士子中式居多,而南方惟江西吉安为盛。北人曾不十之一。洪武三十年,被黜落者,咸以为言。上乃命翰林儒臣,复择下第举人文卷,得六十一人,而廷试之。擢韩克忠为第一,仍赐克忠等进士出身有差。克忠等则皆北人也。明年,再试寄监下第举人,中式者四百一十五人,次其等第,除教授、教谕、训导;不中者八十七人,为州吏目。洪武取士之科,盖止于此。洪熙元年,定南、北、中三卷,以取士。自是人才之用,始不偏矣。
国朝进士,惟永乐甲申科多至四百七十三人。太宗命近臣,拔其尤异者二十八人,赐名庶吉士,俾入文渊阁读书。周文襄公忱,以不遇列自陈,诏特许之。诸人日游中秘,食于大官,月给膏烛费,上间燕之。顷驾亲临问,时举僻书疑事,以验其学,激厉而期待之甚至。故庶吉士之选,至今论者,亦惟是科为多得人。今考求之,其名业自王文端、王文安、李忠愍、暨文襄四公外,罗侍郎、陈祭酒、李布政,人知其贤者,余亦不尽知也。
曾状元棨,在翰林时,有邑人入奸党事,当累及。太宗特原之,谓曰“朕惜尔才也”。曾所居,近西长安门,家不戒火,延及禁垣,上为置不问。其受知如此。刘子钦当时极有才名,以刑部主事,坐累谪广西南丹,终太宗世,始起为教官,不克振,竟致仕去。景泰甲戌,始卒,寿八十有七。若有位而寿,以大行于世,如王、周者,一科可数得耶。李忠愍之大节,固有科目以来人物也。张宗琏者,为常州同知,德政最多,卒之日,民老壮奔走哭于庭,皆哀具仪,奠祭累日,柩行,白衣冠而送,至数千人。后数年,民不能忘,作庙江阴之北君山,至今岁时祀焉。夫进士得人,如张亦足以不朽矣。寿考禄秩,系乎天,君子论人,岂其寿考禄秩为丰歉哉?客有与春商及近来科目士者,因举是科,吾所知者告之,余请例推。
宋太宗朝,吕蒙正之弟蒙亨,举进士。礼部高等荐名,既廷试,与李昉之子宗谔,并以父兄在中书罢之。仁宗朝,韩亿为参知政事,子维以进士奏名礼部,不肯试大廷,受荫入官。唐介参政,子义问锁厅试,部用举者,召试秘阁,介引嫌罢之。洪容斋云,旧制严于宰执子弟如此,与夫秦桧柄国,而子熹、孙埙,皆于省殿试,冠多士者异矣。春按,宋徽宗朝,蔡君谟子某登第,在前列,蔡京引为同族,嫌而抑,置于后,桧无足论已。我朝,公卿子弟高第,不以为嫌。景泰间,都御史王文子,乡试弗第,至自讼焉。春目所及见者,孝宗己未科,武宗辛未科,阁老皆有子入廷试,其父引嫌,不预读卷,其子并得及第也。
自兵民分置之后,官已文武异秩。汉官阶秩,品则武高,权则文重。魏晋而下袭焉。若都尉、左右校尉,以骑步名,有秩之文,而亦类之武者。沿及今日,若指挥、副指挥,以兵马司名,有秩之武,而实用于文者。汉长安四尉,城东西南左部,西北右部,主追捕盗贼,伺察奸邪,魏晋而下袭焉。武其冠,而文其服,唐用隋制。虽视汉小异,然犹选于吏部,为品官,至五代而始废,宋之有尉,增置于开封、祥符两赤县者,则今之兵马指挥司是也。宋初,并用选人,后改差武臣。元祐中,苏辙以为言,复仍其旧,我朝,改胜国万户为指挥使,次之为同知,为佥事,皆武臣之秩,而选于吏部者,惟在京兵马指挥使司,司设都指挥、副都指挥、知事。后改兵马指挥司,分五城,设指挥、副指挥,革知事,增吏目。职专京师巡警等事,所属地方,盗贼争竞,风火街渠,凡各衙门,事须捡覆,无一不在其所当理。前代尉之设,自京及外,皆有之,而我朝兵马指挥、副指挥,则独设於京师。县不免制於府,而此官则独为一司。尉不免杂武臣,而此司一选于吏部,皆学校科贡之英。然则,今日此司此官之设,有武之品,有文之权,固非前代之尉之比,而亦非今日指挥使、同知、佥事之所能恩也。春惟古今官资,有秩之文,而亦类之武者;有秩之武,而实用于文者。若今日之制,不别白而言之,后将何考焉。故因曹君之蕲,而为言之如此。
武职,在国初,非有攻城略地之功,虽千百户不轻畀;非从征而犯事者,至子孙亦多不世袭也。故指挥以下,及镇、抚、千、百户之亡故者,官为造坟安葬,致祭有差,其子孙优给俸例。系阵亡、失陷、伤故、淹没者,全支;边远守御出征,并出海运粮,病故者,减半。盖锡之法当厚,而又有节如此。世袭子孙,亲弟侄,未及二十者,袭职。至年二十,乃比试年及者,即与试。初试不中,袭职署事,食半俸。二年后,再比,不中者,降充军。其法不得不严,又如此。国初,武职虽世袭,法不滥也。武职之滥也,其自永乐始乎。革除年间,卫所官旗军,有称奉天征讨守城、征哨、拿人有功,升职者;有称全城归顺升职者;有称江上朝见,并招船、招人,擒首奸恶、逃叛等项,俱作奉天征讨名目,升职者。永乐初令,洪武三十一年至三十五年,奉天征讨有功升职者,为新官,子孙年十六,出幼袭职、替职,免比试。三十一年以前者,为旧官,子孙年十五,出幼袭替,俱比试。永乐元年以后,与旧官同。兹令也,所以厚诸奉天征讨者,又如此。武职之滥,其始於此乎。正统十四年,有所谓被虏走回遇驾拿马者。天顺初,有所谓夺门迎驾者。或以升职,或署试而得实授,承袭,往往有之。虽然,此犹我祖宗于臣子,非常之遇,而施非常之恩,有不许后为例者。今日之事,冒功买级,纷纷于天下。权门势豪,乞养奴隶。足迹不出都邑,而四方万里,一有征进功赏,文册必鳞次其名焉。官升不极,其任不止,而子孙则又皆世袭也。武职之滥,其极于今日乎。呜呼!
武职冗滥,京师为甚。俸给不时入,非善治生顾行检者,往往捐俸预贷于人,比关给时,升勺皆人物也。本卫军士,有子本家,其亲管官旗,至俟门而仰面焉,冠屦倒置,无人为救正者。弘治初,大司马始禁各卫所官旗,不得预指俸粮贷钱,其富者,不得写人俸粮,以营利息。欲正名分,意非不善,而贫富偶俱怨其不便,其禁遂革。昔宋临安宰到任,揭榜民户,不得还私债,意亦在于抑厚利,以恤茕独。已而,妇人剪发入市持,男易斗粟,鬻卖农桑之具,流逋纷然。遂复揭榜,令上户放债。惜乎当时,无以此为大司马计者。此事其真无可救之术邪?
京卫上二十二卫,称亲军指挥使司,不属五都督府。锦衣与旗手等卫并同。然其卫,洪武十五年,自仪銮司改置,故所隶,又有将军、力士、校尉等役。其职掌,直驾、侍卫、巡捕等事。若有重囚,下本卫镇抚司推鞫。二十年,以非法凌虐本卫官,皆得罪,将本卫刑具烧毁,以所系囚,送刑部。二十六年,申明鞫刑之禁。凡罪囚,俱送法司。永乐后,北京照例开设,职事仍旧,而任遇渐加,视诸卫独异。凡奉旨提取罪犯,本卫从刑科给贺帖,都察院给批差官,则一官之差,一事之行,亦未尝得专也。镇抚司,掌问理本卫刑名,始亦与诸卫同,而兼管军匠。后专设镇抚二员,专理刑名。成化十四年,始增铸印信,各为一司,今谓北镇抚司者,非祖宗制也。凡问刑,洪武旧制,径自奏请,不经本卫。凡鞫问奸恶重情,奏请圣断,或奏送刑部拟罪发落,内外官员有犯,亦如之。制不得用参语。则廷尉之评,亦未尝得挠也,今日之事,其孰有问之者乎。凡同厂及本衙各处,送到囚犯,弘治十三年,令法司从公审察究问,务得真情,若有冤枉,即与辩理,不许拘定成案,滥及无辜。此令去今几何时,法司於东厂及本卫之所送问者,不敢一毫为平反矣。刑部尚有何人而能少易抚司之参语者乎?呜呼!
事由势为缓急,以机为进退。曰“缓”、曰“急”,势也;缓急之际,机也。势有二,而机为一。故论事者,贵辨乎势;而善处事者,必审乎机。吾郴近日之事,其在民也,有甚于盗贼之为患者乎。其在上也,有重于用兵者乎。此其事,势之急,与其机宜,何如此。吾耳目所及,吾得而言之。自戊辰秋,贼出兴宁,随犯吾郴。己巳之春冬,桂阳、桂东、宜章、永兴诸乡邑,遍遭蹂躏,岁无虚月,暨今庚午夏抄,而始息。一方生灵,皆汤火惊魂,豺狼成骨肉,草莽化居室,卧不忘卷席,坐不敢弛装久矣。长沙、宝庆、衡永、荆襄、辰靖之兵,为之奔命,前僵后仆,甲生血鳞,胃养疮虱,寒暑暴露,旷日逾时,劳苦而功多,其谁乎?中间事势更变靡一,岂不屡有可乘之机,而三载于兹,不免重困民生,而苦将士。始之失,而终之得也;甲之丧,而乙之成也。缓急之际,进退之宜,谁以执其论,谁以专其处,而事以责其人,而功以归其身。呜呼!天下之事,未有不辨乎势,而可以兴举;未有不审乎机,而可以收戢者也。是故,明者于势辨之在蚤,智者于机审之在微。壅滔天于涓流,扑燎原于星爝。足驻峻阪,耳掩迅雷,以适是势,而投是机。其视民患,急于救焚拯溺,而用兵精妙,比之出神入鬼。英声茂烈,取捷旦夕,此岂寻常行伍,悠悠迷瞀之徒,所能辨哉。呜呼!畴曩吾弗论已。今兹以往,地方不犹有当处者乎。吾尝有疏闻朝廷,吾不能谓今兹可安于无事,而习畴曩之坏于无备也。
春顷衔命,三边将官,副、参将而下,随行境外,彼已装束,与诸军同。军士衣甲鞍马之类,皆与边地塞草一色,有警易于按伏故也。将官服色,不异军士,临阵对敌,使贼不得识之。万一遂陷不测,犹得绐而脱也。西魏河桥之战,王思政陷阵既深,从者死尽。思政久经军旅,每战惟著破衣敝甲,敌人疑非将师帅,故得免。宋殷孝祖赭圻之战,常以鼓盖自随军中。人相谓曰:“殷统军可谓死矣。今与贼交锋,而以羽仪自标显,若善射者,十士攒射,欲不毙得乎?”孝祖果于阵为矢所中死。昔卫懿公,不去其旗,以败于荧。关云长望见颜良麾盖,而得刺之于万众之中。故鸷鸟将搏,必匿其形。而唐李晟,每战必锦袍绣帽,出入阵间,使贼识而畏之。宋韩世忠之战淮阳,亦锦衣骢马,立阵前,以示敌,且遣人语之。何也?将非李、韩其人,而效之,几何不以身予敌耶?
春往使陕西,见西安城上,旧贮铁炮,曰“震天雷”者,状如合碗,顶一孔,仅容指,军中久不用。余谓此金人守汴之物也。史载,铁罐盛药,以火点之,炮举火发,其声如雷,闻百里外,所围半亩以上,火点著铁甲皆透者是也。然言不甚悉。火发炮裂,铁块四飞,故能远毙人马,边城岂可不存其具城上。震天雷,又有磁烧者,用之虽不若铁之威,军中铁不多得,则磁以继之可也。飞火抢枪,乃金人守汴时所用,今各边皆知为之。不著。
宁夏近作战车,一人可推,而四人翼之。其制面设一牌,以卫人,箱上横两枪床,左右附两铳,俱孔达牌外。牌下拴二木,止则为车,前脚行,则铁钩约之其牌,亦有消息可偃竖。车近身为绳袋,袋搭什物。临战时,枪铳之类,惟四人便之。入夜下营,人与车从。车之取于战阵,大抵防冲突耳。然非北地之平,不能用也。
国初,中原地,兵兴之后,田多荒芜者。太祖命省臣计议,民授田,设官以领之。省臣议,置司农,开治所河南。司设卿一员,小卿二员,丞四员,主簿、录事二员。从之。其后六部并建,司农属户部,各省设布政、参政等官,于是革去。
洪武二十七年,命工部行文书,教天下百姓,务要多栽桑枣。每一里,种二亩秧。每一百户内,共出人力,挑运柴草,烧地耕过。再烧。耕烧三遍,下种。待秧高三尺,然后分栽。每五尺阔一垅。每一户,初年二百株,次年四百株,三年共六百株。栽种过数目,造册回奏,违者,全家发遣充军。兹盖生道杀人,虽死不怨者也。
宋程珌,绍熙中,主临安府昌化簿。时邑酤额重,榷禁严,有种秫者,官不履亩而籍,民以为病。珌言于御史,奏蠲其额,百里德之。种秫加税,盖宋时法如此。我国初,亦禁种秫,此禁酤首务。太祖皇帝定金陵之丙午年,下令曰:“余自创业江左,十有二年。军国之费,科征于民。吾民效顺,输赋固为可喜。然竭力畎亩,所出有限,而取之过重,心甚悯焉。曩因民间造酒,縻费米麦,故行禁酒之令。今春,米麦稍平,或以为颇益于民。然不塞其源,而欲遏其流,不可得也。令农民,今岁无得种糯米,以塞造酒之源,欲使五谷丰积,而价平。吾民得所养,以乐有生,庶几万民之富贵也。”后酤禁开,故至今不行。
天下茶贡,岁额止四千二十二斤,而福建二千三百五十斤,福建为多。天下贡茶,但以芽称,而建宁有探春、先春、次春、紫笋,及荐新等号,则建宁为上。国初,建宁所进,必碾而揉之,压以银板,为大小龙团,如宋蔡谟所贡茶例。太祖以重劳民力,罢造龙团,一照各处采芽以进,复其户五百,俾专事焉。事责于有司,有司遣人督之,茶户不堪。于是,洪武二十四年,又有建宁上供茶,听民采进之诏。只此一事,知祖宗爱民之盛心矣。
西番之人,资生乳酪。然食久气滞,非茗饮,则亦无以生之。番饶马而无茶。故中国得以摘山之利,易彼乘黄。此中国之利,茶不可无禁也。若守边者,不得其人。不通赂商贾,纵放私茶,即假名朝廷,横科番马,既亏国课,又启戎心。洪武中,我太祖立茶马司于陕西、四川等处,听西番纳马易茶。因置金牌勘合,命曹国公李景隆,直抵西番,令各番酋领受,俾为符契,以绝奸伪。诏定三年一差官,召各番合符认纳,差发马匹,给与价茶。有以私茶出境者斩。关隘不觉察者,处极刑。民间畜茶,不得过一月之用。茶户私鬻者,籍其园入官。三十年,敕兵部,遣人赍谕川陕守边卫所,仍遣僧官著藏卜等,往西番,一体申饬。时驸马都尉欧阳伦,奉命西使,以巴茶私出境货鬻,倚势横暴,所在不胜其扰。而藩关大臣,皆奉顺不敢违。伦令陕西布政司,移文所属,起车载茶,渡河州。伦家人周保者,索车至五十辆。兰县河桥巡检司吏,被捶不堪,以其事闻。上怒,以布政司官不言,并伦赐死,保等皆伏诛。茶货官、河桥吏,特嘉劳之。曹国公还自西番,凡用茶五十余万斤,得马一万三千五百一十八匹,分给京卫骑士,国初之法如此。永乐十三年,遣御史三员,巡督陕西茶马。正统十四年,停止茶马金牌。后每岁遣行人四员,巡察私贩,自潼关以西,至甘肃等处,通行禁革。成化十四年,奏准定差御史一员,领敕专理。今法之行,非复国初,而所得之马,岁益微矣。
盐之贡,载《夏书》。掌盐之政令,见《周礼》。当时,但以共用不籍为利也。管仲相齐,正盐筴,利源始开。汉武置盐官,盐于是有禁榷。后此有国家者,于常赋外,必资焉。北魏时,甄琛乞弛盐禁,元勰乞如旧。宋儒谓其言,皆非中道。夫山泽之产,尽捐诸民,不可欲尽,属官则亦未宜。惟于官无贬,于民无伤,上得资以富,下又得资以生,斯善矣。唐乾元初,举天下盐利,才四十万缗。至大历末,增至六百万余缗,天下之赋,盐利居半。盖刘晏规画之力,晏于国计,大较取济江淮。宋元祐间,淮盐与解池等,岁四百万缗,比唐举天下之赋已三之二。绍兴末,泰州、海宁一监,支盐为钱六七百万缗,议者以为,一州所入,过唐天下数矣。然建炎盐直,视乾元所榷,贵三四倍,而缗钱轻甚,其数多寡不足量之以为盈缩。乾道间,叶衡奏,今财赋之源,煮海之利居其半,则宋之仰给於盐,固犹唐也。衡又云,年来,课入不增,商贾不行,皆私贩之害也。今日之盐,煮海者,偏东南,煮井、煮卤种桑者,出西北。属转运司者六,属提举司者七。转运司,岁办引盐共二百十万有奇,而两淮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,实得三分之一有奇。其地据两京之间,行盐之地,皆人物蕃阜之邦,比诸他司,又最广远。所谓私贩之害,不有宪臣临之,其能免乎?
我朝自设转运以来,尝差监察御史,分闸盐课。宣德十年,差御史于两淮,提督军务,巡捕私盐。其后,岁每一差,以扬州为驻节地。扬州有巡盐察院,当自正统间始。景泰三年,差御史巡河兼理两淮盐法,未几,仍改巡盐。自是,以巡盐兼河道事,盐法之任益专。查盘、清理、纠治、兴革、文武官吏,一听其条约,非如始命专巡私盐而已。然则,临是任者,不有因时制宜,通变之才,其能胜乎?淮盐至正德间,十九入权奸之漏卮,无复有法。嘉靖改元,宪臣始克拯敝,而贪商钜袋,五倍其重,法亦非旧。越四年,乙酉,戴君奉今天子命,理盐法于两淮,慨然曰:“兹国家之所仰给者,犹唐宋也。兹法于祖宗旧,凡再变矣。吾其敢三变乎?然必少为之所乃适。”既加注厝,又慨然:“袋额价增于最,额数不广,重有卖窝之弊,三弊弗祛,盐如何不贵于昔。此亦吾责也。”明年,条约既布,牢盆改观,官吏咸服,商与灶丁无隐交,私贩屏迹,局算益饶,边储克充,穷民不淡食,是皆君通变才之所致也。
洪武二十年,命兵部榜谕天下,凡公、侯、驸马,奉命出使,其随从,及诸藩府使人,无符验者,不得擅给驿传船马。又命兵部,遣使藉杭、湖、严、衢、金华、绍兴、宁波,及直隶徽州等府,市民富实者,出资市马,充凤阳、宿州抵河南郑州驿马户。今河南有市户马,是也。是年,河间阜城驿马户,以孽生马来进。上曰:“马户应役,惟仰于马,然刍豆之费不轻,故尝命兵部榜谕,凡驿孽生,听民出卖,今复来进,何居?”遂还之。
洪武二十四年,命礼部清理释、道二教。敕曰:“今之学佛者曰‘禅’、曰‘讲法’、曰‘瑜珈’,学道者曰‘正一’、曰‘全真’,皆不循本俗,违教败行,为害甚大。自今,天下僧道,凡各府州县寺观虽多,但存其宽大可容众者一所并居,毋杂处于外,与民相混。违者治以重罪,亲故相隐者流,愿还俗者听。其佛经翻译已定,不许增减词语。道士设谯,亦不许拜奏请词,各遵颁降科仪。民有效瑜珈,称善友,假张真人名,私造符者,皆治以重罪。天下僧道,有创立庵堂寺观,非旧额者,悉毁之。”二十七年,榜示天下,寺观凡归并大寺,设砧基道人一人,以主差税。每大观道士,编成班次,一年高者率领。除僧道,俱不许奔走于外,及交构有司,以书册称为题疏,强求人财。其一二人于崇山深谷,修禅及学全真者听;三四人不许,毋得私创庵堂。若游方问道,必自备路费,毋索取于民。所至僧寺,必揭周知册验实,不同者,拿送有司,民问充军,不许收留为僧,违者并儿童、父母,皆坐以民罪。年二十以下,愿为僧者,亦须父母具告,有司具奏,方许。三年后,赴京考试,通经典者,始给度牒;不通者,杖为民。有称白莲、灵宝、火居,及僧道不务祖风,妄为议论,沮令者,皆治重罪。永乐六年,令军民子弟、僮奴,自削发为僧者,并其父兄,送京师,发山做工,毕日就留为民种田,及庐龙牧马。寺僧擅容留者,罪亦如之。十年,又以僧道多不守戒律,谕礼部,将洪武年中严禁,揭榜申明,违者杀不赦。十六年,定天下僧道,府不过四十人,州不过三十人,县不过二十人。宣德八年,令天下有司关津,但遇削发之人,捕送原籍,治罪如律。成化十三年,又禁约游方僧人,凡僧道住持,敕建寺观,许二人;敕赐并在外寺观,各止许一人。弘治十三年,令凡汉人出家,习学番教,不拘军民,曾否关给度牒,俱问发原籍各该军卫、有司当差。若汉人冒作番人者,发边卫充军。
永乐二十二年令,凡自宫者,以不孝论。军犯罪,及本管头目、总小旗;民犯罪,及有司里老。成化九年令,私自净身者,本身处死,家发边远充军。正统十二年、天顺元年、成化九年,节经申明。弘治五年,自净身者,本身并下手人俱处死,全家充军。两邻及歇家不举、有司里老容隐者,一体治罪。其禁止乎未残者,法甚严也。宣德二年,自净身人,军民各还原籍,不许投入王府,及官势家藏隐,躲避差役。若犯,本身及匿藏家处死;该管总小旗、里老、伶佑,一体治罪。成化十五年,净身人,令巡城御史、锦衣卫官,督逐回籍。弘治元年,锦衣卫拘送顺天府,递发原管官司,点闸知在,不许容纵。十二年,先年净身人,曾经发遣,不候收取,私自来京,图谋进用者,问发边远充军。其戒约于已残者,法亦非不至也。而貂当满朝,金玉塞途,至今日而益盛,然则法果行乎?
洪武元年,上谓侍臣曰:“吾见史传所书,汉、唐、宋皆为宦官败蠹,不可拯救,未尝不为之惋叹。此辈在人主之侧,日见亲信,小心勤苦,如吕强、张承业之徒,岂得无之。但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,圣人之深戒。其在宫禁。止可使之供洒扫,使令传命令而已,岂宜预政典兵?汉、唐之祸,虽曰宦官之罪,亦人主宠爱之使然。向使宦官不得典兵预政,虽欲为乱,岂可得乎?”三年十月丁已,朝退雨,有二内使,干靴行雨中,上见,召责之。曰:“靴虽微,皆出民力民脂,为此非旦夕可成。汝何不爱惜,乃暴殄如此。”命左右杖之。谓侍臣曰:“尝闻元世祖初年,见侍臣有着花靴者,责之曰:‘汝将完好之皮为此,岂不废物劳人?’此意诚佳。大抵为人,尝历艰难,则自然节俭。若习见富贵,未有不奢靡者也。”因敕百官,自今入朝,遇雨雪,皆许服雨衣。洪武四年,中书省臣奏议,宦官月俸,宜量给米三石。上曰:“内使辈,食衣于内,自有定额。彼得俸,将焉用之?但月支廪米一石足矣。卿等不宜开此端也。”
五年,定宦官禁令。凡内使于宫城门内相骂詈,先发而理屈者,笞五十;后骂而理直者,不罪。其不服本官铃束,抵骂者,杖六十。内使骂奉御者,杖六十。骂门监官者,杖七十。内使等于宫城内斗殴,先斗而理屈者,杖七十;殴伤者加一等;后应理直而伤者,笞五十。其有不服本管铃束,而殴之者,杖八十,殴伤者加一等。殴奉御者,杖八十。殴门监官者,杖一百,伤各加一等。其内使等,有心怀恶逆,出不道之言,凌迟处死。有知情而容隐者,同罪。知其事,而不投首者斩。首者,赏银三百两。十年,有内使以文事内廷,从容言及政事,上即日遣还乡,终身不齿。谕群臣曰:“自古贤明之君,凡有谋,必与公卿大夫,谋诸朝廷,而断之于己。未闻近习嬖幸,得与谋者。况阍寺之人,朝夕在君左右,出入起居,声音笑貌,日接耳目,其小善小信,皆足以固结君心。而佞僻专忍,其体态也,苟一为所惑,而不之省,将必假威福,窃权势,以干政事。及其久也,遂至于不可抑,而阶乱者多矣。朕常以为鉴戒。故立法,寺人不过传奉洒扫,不许干与政事。今此宦者,虽事朕日久,不可姑息,决然去之,所以惩将来也。”十七年敕,内官毋预外事,凡诸司毋与内官监文移往来。上谓侍臣曰:“为政必先谨内外之防,绝党比之私,庶得朝廷清明,纪纲振肃。前代人君,不鉴于此,纵宦官与外臣交通,觇视动静,夤缘为奸,假窃威权,以乱国家,其为害非细故也。间有发奋欲去之者,势不得行,反受其祸,延及善类。汉、唐之事,深可叹也。朕为此禁,所以戒未然耳。”二十四年,丰城县典史马坚言:“王者之居,四方瞻仰,设置宦寺守门,使之传命令,给洒扫而已。然往昔之君,多为所制。由其为左右亲近人,故其言易入、易信,遂养成内患而不自知也。愿鉴诸史籍,裁省冗员,以防异日弄权之患。”上嘉其言有关政体。
二十七年,申定皇城门禁法。凡内官、内使、小火者,出入各门,守卫官军,务比对铜符。若本无铜符,及有而不比,辄放行者治罪。比符之时,仍要搜检精细,揣捏交裆,或将带金银、段匹、衣服等项,须凭勘合放出。或有公差干办事务,明白附写前去某处公干,及辨验身上衣服是何颜色,见数明白,随即附记。事毕回还,依数点进,但有点对不同,即时奏闻治罪。
二十九年,上观《唐书》,至宦者鱼朝恩恃功无惮,谓侍臣曰:“当时坐不当,使此曹掌兵政,故恣肆暴横,然其时,李辅国、程元振,及朝恩数辈,势皆极盛,代宗一旦去之,如孤雏腐鼠。大抵小人窃柄,苟能决意去,亦何难。但在断不断尔。”又曰:“汉末,宦官尚无兵权,所为不过假人主名,以乱四海。至唐,以兵柄授之,驯至权势之盛,劫胁天子,废兴在其掌握。大抵此曹,只充使令,岂可使之当要路,执政操权,擅作威福。朕深鉴前辙,左右服役之外,重者不过俾传命四方而已。彼既无威福,何以动人,岂能为患,但遇有罪必罚无赦,彼自不敢骄纵也。”
达官寻常出入乘轿,不知始何世。或谓命车制废则有之。宋人记,王荆公居金陵时,惟乘驴。或劝其令人肩舆,公曰:“自古王公贵人,虽不道,未尝敢以人代畜也。”春按《汉书》,井丹在信阳侯阴就坐上,见就起,左右进辇,问曰:“昔桀驾人辇者,是耶?”然则贵人不道,以人代畜,汉有阴就一人。自井丹言观之,两汉之君,尚无人辇,臣下安得肩舆。唐房玄龄病稍间,诏许肩舆入殿,此特出上命然耳。唐《会要》开成五年,黎植奏,朝官出使,自合乘驿马,不合更乘檐子,自此请不限高卑,不得辄乘檐子。如疾病,即任所在陈,牒申中书门下,及御史台,其檐夫自出钱雇。其宰相至仆射致仕官,疾病者,许乘之。是知唐、宋前,未尝著许乘轿事也。朱子《语录》,宋南渡前,士大夫皆不甚用轿,如荆公、伊川,皆云不以人代畜。朝士皆乘马,或有老病,朝廷赐轿,犹力辞乃受。南渡后,则无人不乘轿矣。春考,《汪浮溪集》有行在百官,谢许乘轿表,正是南渡后事。今制,两京文职三品以上官,听乘轿,四品以下,虽堂官,亦只乘马,得以方杌随,余持交床。在外司府州县,大小官,并有钦给马。若武臣,虽勋爵侯伯而下,制止乘马,亦不得持床杌,不然以违制论。士夫老病间退,去京远者从便。我国家令式之详如此。
京师,制不许用凉伞。暑月,惟堂上官,得用黑油长柄大扇。科道部属官,自以撒扇障面。南京堂上官,旧用单檐绢伞,科道部属用大扇,间亦用小绢伞。然皆非制。前时言者谓,两京事体相同,亦曾禁止。按宋人私录,京城士人,旧通用青绢凉伞。大中祥符间,惟许亲王用之,余并禁止。后又许中书、枢密院依旧用伞出入。与今日迥不同也。
唐崔融,吏部、兵部选人议,有东西曹之名。东曹,谓吏部,西曹谓兵部也。国制,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工五部,在长安门东与西五军都督府对。其刑部并都察院、大理寺,号三法司,又在皇城之西。西金方,取主杀义也。故人称,东五部曰“东曹”,刑曰“西曹”,所称同于唐,而所指异矣。
南京法司,在太平门外钟山后,洪武十四年立。中刑部,右都察院,左五军断事司。一曰“稽仁”、二曰“稽义”、三曰“稽礼”、四曰“稽智”、五曰“稽信”。又左有大理寺、审刑司公署九所,相比类天文贯索九宿,故总名曰“贯成”。车驾尝幸焉。有谕刑官之敕,奖戒备至,后五军断事及审刑司皆革去;所存者,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,今谓之三法司。
藩省之职,实长守宰,所以衡运而柄持者,惟以养民为责。寒饥而食衣,疾苦而抚尉,顽梗而导化,冤抑而伸雪。凡为师帅承宣之事,皆所以养民也。然国家制用,上不能无取乎下。上有以取乎下,则下不容无所出。下有所出,则上不容无所司。藩省之所司,固财赋也。嗟乎,财民心也。欲民剖其心以出供上,而曰“吾养民也”,而可乎?上取乎下,势必然者。吾是司也,取之有制,赋之有时,□支物计,视出纳盈缩之数,为经费多寡之节,使民心无所伤,而水旱有资于赈救,征役不妨于调食,非养民之道乎?吾见长守宰、司财赋,而尽养民之道者之不易其人也。
今两畿外,郡县分隶于十三省。而湖藩辖府十四,州十七,县一百四,其地视诸省为最钜。其郡县赋额,视江南西诸郡所入,差不及,而“湖广熟,天下足”之谣,天下信之,地盖有余利也。积习久,而成法隳,吏蠹民奸,谁与爬剔。簿书山委,讼牒丝纷,徭役不均,追需无已,守宰其人而或少弛焉。国课、军储,预借何地,将一切绳之严急,官府未见奇嬴,而民户已先雕惫。职衡柄于是者,可不善其所司也哉。湖之诸郡县,比岁天时好乖,走魃驱螭,人不聊生,山林盗贼,缘此啸集,徼塞蛮夷,亦乘间窃发,野杀巷哭,在在而然。利源堙涸,生物鲜少,盖必有通才颖识之士,职之藩省,以长诸郡,而郡得人,以长诸县,庶乎其所出于有司者之不伤民心,而养民之道为可尽也。
福建地开八府,其半负山,半濒于海。倭夷之走集,士卒之屯戍,所在庾,苦于空耗。田里之所供给,陆运水载,虽弗及于京师,而地方坐食之费,仰诸有司,岁恒急。布政司作长民牧,所以帅诸郡县,承流而宣化者,其佐出则任分守责焉,盖不独区区财赋督而已也。使者行部,以宣德意,躬教化为务。闽粤之域,自宋南渡后,真儒继出,文献可征,暨今不衰。论者比之邹鲁,然则其地帅臣,殆又不可以俗吏而为之者也。谢君为之,其胜任哉。
朝廷设官,凡以为民也。自汉承秦有天下来,守令实亲民之职。治人之本,环千里而郡,百里而县,千百里之休戚系之。是故为民择人,莫重于守令,畿甸内地,为郡若县,天下视为根本,朝廷倚为枕臂。郡守一非其人,即贻民极之害。是故为地择守,莫重于国畿。汉诏守令,民之师帅,近地称左右翊。唐制,郡守录名御屏近地,称四辅。我朝建布政使司,比古十二牧,以辖遐外诸郡,而南北附京近地,则直隶京师。是故,其官、其地之重可知。郡属布政使司者,职于民虽亲,不如藩臬得有其尊。藩臬曰“监司”者,官于郡虽尊,不如郡得亲其民。今畿甸诸郡,下有诸县之属,上无藩臬之辖,官加重矣。其可不重择其人,以重是官乎?舒桐之域,留都上游,自汉末、三国来,钜镇所在,江淮之屏蔽,要冲在焉。地加重矣,其可不重秩其守,以重是地乎。
云南在古梁州之南,乃徼外夷地。三代封建之所不及,秦置郡县,亦不与焉。汉武南平百粤,改梁曰“益”,始领于益州部刺史。然西南戎滔土之域,两汉亦特相羁縻尔。自唐迨宋,世据蒙、假二氏,邈如外国。元举吐番兵入大理,始开行省,置宣慰、宣抚诸司。然以夷治夷,声教固无取也。
我朝统一天下,改行省为布政司,若云南所辖,为府十有二,为军民府七。附府莫不为州、为县、为长官司,而间以军卫、军民指挥司、守御所。谓宣慰、宣抚,惟至远纯夷,不可设流官处,乃仍旧故。如广南西道宣抚司,宋之特磨道处侬智高之裔者,亦从置广南府焉。我朝疆宇之拓,威德之被,内尽四海,外该八纮,振古未能或之先也。镇沅、元江等府,无流官。蒙化、景东等府,流官祗佐贰,或首领,而广南府,独有流官正员。祖宗深意,盖欲内地视之,囿斯民于同仁中也。然则,为天子命吏,以正员■〈艹泣〉兹土,可外而弗教耶。而数十年,未有一入其境,但寄理于邻郡者,何也?
正德己卯,春叨都御史,持节云南之明年,广南正员缺,不闻其府士民事扰。藩臬间喜其地方和谧,非他土官部落比。以为得贤守至,不我鄙夷,家喻户晓,兴行礼义,其时乎?嘉靖壬午,会春替还,此愿竟未酬也。越四年,丙戌,叶君拜广南知府,来问予,其有酬远人之所愿望者乎?今川属贵竹土官弗靖,坐阴削更易流官。一再世后,风俗与内地同,已往往而然。兹土置府设官,肇自国初,渐被德化久矣。矧今士民,复异于部落,国家声教四达,煌煌天下,今固无不可化之民,君子无不可居之地也。
万户而为之丞,制自秦始,汉仍秦郡县天下,其职不废。后世仍汉,或废,或复。究其所任,凡诸曹掾吏事,丞举得署之。然有曶曶不乐于安陵者焉,转蓝田而有负余之叹者焉。何哉?非其职则然,而二子所值然也。我朝郡县有佐,不异古,而责任为专。县大,地要冲,而事繁,丞二员,次丞一员;县小,地僻,而事简,令可专理也,即不设丞。丞之设,不徒然也。领马者,专俵牧;领田粮者,专征科;领壮款者,专捕逻。员外所增者,事犹专所领,况其正员,而专以佐县者乎?
令之贰为丞,其下主簿、尉。而簿于县,实纲纪焉。唐人谓,丞虽尊,其势反出主簿、尉下,是簿得与令可否事也。宋开宝,复诸县四百户以上令,知主簿事;四百户以下主簿,兼知县事,是簿之与令,责任均也。我朝,县无大小,必有令。县小无丞,必有簿,是丞可裁减,而簿不可无也。操刀尺,据准绳,以勾稽,以纠违,督赋、定徭、追胥、诘盗,皆主簿事也。噫!簿之责任,在其县亦重矣。士始仕,得簿,何抑屈之有。
●卷六外篇
古者,礼以为教,教有弗帅,刑始用焉。虞廷命官,典礼、典乐,任人虽二,为教则一。降及三代,周官:“宗伯之任,遂得兼之。周官宗伯掌邦礼,司寇掌邦禁,其治神人和,上下视,诘奸慝,刑暴乱之为职,宜不可以一;而明刑弼教,为致治化之具,则又未尝暌乎其视为二也。”《书》曰“朴作教刑,刑未尝不用于教”。《传》曰“太上以德教民,以礼齐之,其次以政事导民,以刑禁之。夫齐之以刑,视齐之以礼者,效固较然殊矣”。汉董生有言:“礼者人之防也,刑防其末,礼防其本。用刑非圣人之得已,不教而杀,谓之虐。是故圣人在位,必先教而后刑焉。”古之宗伯,今礼部之长;司寇,刑部之长,是也。刑部与都察院、大理寺鼎立,称三法司,皆司刑之官。然弼教题坊古意,自在礼部,内而国学,外而府州卫县学,规制之兴创,条格之宣布,生徒科贡之考试,行留公移,必经焉。此外王朝乡国、冠婚丧祭、贡献燕享,凡礼乐之所有事,何莫而非教也。而颜公自为监察御史,被选擢大理左少卿,连擢都察院右佥都御史、副都御史,拜刑部右侍郎、进左,至南京礼部尚书。所谓三法司者,已遍历,人皆望其当正西台,以长风宪,而出专南宫,不能无脱繁就简,去劳趋逸之疑。而春以为,此我朝圣天子,先教而后刑,先本后末,复古之深意。道德仁义,非礼不成;教训正俗,非礼不备;分争辩讼,非礼不决。公平生,尝优为于法司矣。而今日,欲礼以为教,以副我圣天子复古之意,不殆有余力乎。
国家奉使大臣,有地方专责者,自永乐年来,惟巡抚官为然。巡抚官设南北畿暨十三布政司,有专责而恒命者,自宣德年来,惟都御史为然。都御史在地方,既承专责又奉恒命,凡事无所不当问。若钱谷、甲兵,系厥地安危,激扬操纵,朝廷有弗属焉者乎。是故,自正统年来,都御史巡抚任已重,而奉使大臣兼巡抚,则北惟漕运,南惟两广军务,称总督官为然。巡抚地方,于兵与食,厥系既重,必首当问,而总督实兼之,漕之所主钱谷,两广主甲兵,凡无所不当问,于巡抚之事,特旁摄尔。然则,总督之事之尤重可知已。南北畿、十三布政司之设巡抚,用左、右、副、佥都御史居多;而漕、而两广总督兼巡抚,大较左、右都御史,题用及副、佥者。两广边岭,海蛟龙虺、蜴虎豹宅,蛮夷悍劲,易动难安,戎旅之用,无岁无之。然亦特偏,有所重尔。国家就北建都,郊庙朝廷,禁御边徼,凡百司、庶府、吏士、宾客工役,应祭祀、禄给、享燕、供馈、锡赉、施恤之费,岁亿万计,率仰东南。东南赋税,率由河漕。京师视河漕,譬诸人视咽喉。人胡可一日无食,咽喉胡可一日不通。其为重而急,胡可与彼偏于一方者比。河漕之制,分兵民之赋,半天下府卫力以为转输,官军十二万七千八百有奇,舟万二千一百有奇,输粮石带耗六百万有奇。领之以将帅,临之以风纪。风纪之职,非百臣中,妙简时望,积年劳于累任,著谙练于历试,深且久焉,其人如何办此。
圣朝统一天下,非前代可比。任官有远近殊,地大使然。然柄任之法,非如前代,常衡内外、权重轻也。故仕途历台郎给舍者,多不免外迁监司郡守。为监司者,秩无加焉。资级当迁,则用次补京堂卿佐贰,或留抚于外,得便宜从事。诚受主知,胡功业弗克树。顾人情恒喜脱劳就逸,外多责办,不若内优裕无他虑。故官尊於监司者,恒喜内。南京亦内也,欲简逸自便,兹地无不可。而京师为近。留都六曹,今日犹国初制,而事权归京师。则朝廷任大臣法,不得不于近乎急衡,大臣之任,移自南,厝诸北,使又内且近焉。势则又有使然,不得不权之重轻者矣。然非国初任官先后法意也。大臣以身任天下事,乃可计劳逸,苟自便其恒情已邪。天下事,利所在,人所必趋。事摄户、工部,虽群属不得不慎简,不尔奸生,并缘弊,奚所不至。太仓、易州厂,国用民力所关最钜,官盛属众,莫或颛立制,设堂官领之,盖必位尊而望素著,其人克厌人心故尔。
西北重地,三边五镇之称,皆国初制也。而榆林之特置,则自正统间始。所谓延绥者,非边镇中最当要害者欤。延绥地方,东连山西偏头关,西直宁夏花马池,相距二千余里。其间有所谓黄河套者,非要害之所在者欤。偏头、宁夏一带,防守在套外,而虏骑乘冬河冻,乃得长驱入套,以伺我间隙,扰我心腹,则兹地也者,非尤当重者欤。向时,虏拥众来住,牧吾套内,或间岁,或四五岁,民竭远输,军勤久戍,境路骚然,不胜荼毒。今既去矣,患当预防,事贵先备。善谋国者,何以处之。陕之为边,臂扞天下,延绥实腋其间。守臣建白,有乞朝廷无以河套视陕西,而以河套视天下者。厥重盖如此,而可轻授其人乎?是故才识非敏达,不足谋兵机。年力非富强,不足当阃寄。生长非稍近其地,土风或有所未宜。宦游非素历其途,边事或有所未悉。近制两畿辅、十三省,方隅边镇,所在必以都御史任巡抚,兼理军务,位重责大,皆出简命,中外异用,必就其长,下弗敢轻举,上弗敢轻受也。
春昔官职方,行视陕西马政,往复三边,且一年驻榆林几两月。目考宋、唐、汉、秦守边固围之遗迹,窃怪史称汉武帝听主父偃城朔方郡,循秦旧,因河为固。当白羊楼烦败走日,计亦非失,然募民徙十万口,转漕甚远,自山东咸被其劳,费数十百钜万,府库并虚。唐中宗用张仁愿,于河北筑三受降城。乃突厥默啜雄争之隙,置戍虏腹,未见其可,而六旬间,三城■〈立乞〉就,朔方自是无寇。岁损费亿计,减镇兵数万,仁愿所筑,即汉所城郡地,彼此害利,乃尔辽绝,何哉?今不可不求其故也。唐末,朔方已据于拓拨氏,石晋十六州重为辽有,而宋人于此矻矻,与元昊竞,韩、范之才,有弗克济,匪其罪也。我朝取天下,于夷狄极惫之后,今日边事,大非宋比,仁愿之事业,其不有在乎。春职方时所及,知成化、弘治间守臣请兵搜套之议,相地移戍之议,远烽堠便营屯之议,或欲永禁畜牧,销贼凯觎;或欲广立耕种,资我供亿。众见角持,暨今未已。一代经略,岂无一可用之良策,天其资斯人以事业于今日乎?自古中国守边,皆将卒宿内,以御戍虏于外,而兹地,今日乃得入吾内,而吾反设防守于外,若之何可不求唐、汉之迹,所以得失之故,而为之所也。此善谋国者,之所以有望于其人也。今非其时矣乎。而春为斯言,固非私望也。
御史职号雄峻,自秦汉以来则然。而我国家特严其选,而备其责。盖京朝官,有始一命得之,命下得即论其资者。至御史初选,或用前御理刑,必再经考乃得。有初选居高第得之者,亦必称试,试或逾年,亦必再经考,乃真授焉。何其选之严也。京朝官,持节而使,事峻复命,退就位,所司勿请以为常。至御史出巡,既代归,其长必为举奏,有旨乃入道。始事有用诖误不遂入者焉。其考绩,惟计真授岁月,若试所历弗与焉。责又何其备也。责之备,是故其任也重。其职雄峻,是故其选也不得不严。严其选于前,而备其责于后,是故得其人,以胜厥任,举厥职。我国家求才用人法于是乎至。宋曾氏肇曰:御史责人者也,岂独无责哉。史有执宪邦,有司直,兹欲胜厥任,举厥职,内之则匡弼天子,纠正百寮,外则肃治诸藩,弹压大镇。当言必言,逆鳞非所避;当纠必纠,奥主非所顾也。善彰恶瘅,浊激清扬,惟吾力所得为,不问稷狐社鼠托也。民情吏习,师旅狱讼,利当兴,害当祛,大奏裁,小专达,惟其所遇,盘根错节,顺风大壑,无难易计也。然则,其言必将有非上下之所乐闻者。其为责治人者,必多非休明世,能无缔怨仇、来譛忌、罹怒斥乎。今日休明世也,言事臣,可无逆鳞于撄,而当道鲜奥主。台官中,如得人其所遇,惟其所得为而为之有余力,其孰怨仇、譛忌之。尝闻诸孔氏:“君子有诸己,而后求诸人;无诸己,而后非诸人。”是故,君子欲责人,必先自责;欲治人,必先自治。此固子开氏,所欲自尽,以服乎人者也。
御史以察为名,秦已有之。然汉、晋以来,直称侍御史。汉之直指,晋之检校,亦不时设。至隋、唐,而监察特置常员,则直指、检校之职也。所居之署,以察为名,唐始有之。然唐之察院,属大夫中丞,乃三院之一,尔所为御史府,所谓寺与台者,则固未尝概此称也。监察职专察事,唐号六察官。宋仍唐制。熙宁间,大正官名,以言事官为殿中侍御史,六察官为监察御史。又诏监察兼言事,殿中侍兼察事。而在京百司,亦有不隶台察者。崇宁间,大臣欲其便己,南台亦有不言事者。胜国无论已。
我太祖皇帝,稽古定制,改御史大夫、中丞为都御史,改御史台为都察院,是以察而统公署之号也。以监察御史分设十三道,革去侍御史,殿中侍诸名衔,而纠劾、巡按照刷、问拟之任,一切责之监察,是以察而统为宪臣之号也。御史从前代重矣,监察之尤重,未有如我朝者也。任是职者,欲无负朝廷耳目之所寄,即于事无所不当察。官吏之贤否察之,得为之扬激;兵民之利病察之,得为之兴除;风俗之美恶察之,得为之移易;刑赏之轻重察之,得为之劝沮;变故之隐伏察之,得为之消弭;狱讼之冤抑察之,得为之清雪。察事之中,又皆得言事焉,必也耳聪目明。其选乎,先正有言,人之心,有养者其气充。其气充者,耳必聪,目必明。聪且明者,言必审且当。以春所闻,若梁君其真若人乎。监察唐有里行,宋有权摄,非其人不易真拜者。国家于是任,选授之初,必以试,试逾年再考,始即真。真拜之三年,然后满一考。是故,予于梁君之满一考,而有察之之说焉。是则君最绩之所在者也。
省方设教,陈诗观风,古天子适诸侯事。后世,此礼不行。于是命大夫有观风之使焉。若汉谒者、光禄、太仆、给事、司隶、校尉、司徒掾,持节奉使清诏督课郡国风俗,察灾害,宣布恩泽,劾奏贪猾,表荐公清,所至便宜以闻,皆其任。然侍御史绣衣直指,其专职也。若宋国子博士,魏南部督,隋行台尚书,唐散骑常侍、左右司、郎中、秘书丞、廷尉、评事,称巡省、巡察、观察、巡抚、安抚、宣抚、宣慰、采访、黜陟诸使,诸法从皆得选充。然御史大夫、中丞、殿中治书侍、肃政、大司宪、内供奉、里行、检校、监察,则事权所归,官诸法从,曹司未有不兼此而行者也。沿及五季,至宋、元,旧典相承,名号损益,间莫同。考其规格无大异前代者。
我朝稽古定制,念邦邑都鄙官府之治,不容无内外近远之殊,而班爵品秩等威之间,尤不可不重纠督察举之职。故始剪荆棘,即议立御史之台官,比宋、元加备。及后改都察院,以左、右、都、副、佥都,替大夫、中丞。而监察分设诸道,岁分巡于天下。至今日,国家百五十年,内外之政允厘,奸宄之萌不兴,盖得人之所致也。惟云南、贵州设道,在永乐十九年,监察御史于是地巡按,必自是年始。是年敕,在廷四品以下官十三人,偕给事中各一人,行天下。盖亦自是始,都御史与巡抚焉。贵州,我朝取诸群蛮,乃古所不治异域。永乐间,经画虽定,獠峒蛮寨,哮突动及境内。朝廷虞其复变,常宿重兵,简外内文武重臣,弹压之。而巡按,尤简于老成有风力者。盖其地入,视诸道最后。其去京师,并云南为最险远。则衔命而来,其人最难,宜慎其人。大抵蛮夷盗贼,恒起于讼之不平,政之不理。讼不平,政不理,恒由于其吏之不才。而天下诸道、司、府、州、县、卫、所吏,其人不能皆才。其险远地,蛮夷苦其吏,而不能自达则怨,怨则变生,其势使然。是故,简于上,巡抚、巡按,宜慎其人也。国家以纲纪付都察院、按察司。而巡抚自宣德、正统来,一任都御史;巡按自洪武来,必监察御史,是以纲纪付此人也。若不得其人使,朝廷失得奚取乎。观风之使,于属吏奚责,吾受专职,事权所归,顾如此可乎哉。云南、贵州邻壤,獠蛮寨大抵同。其地入后先,其去京师远近同。而春也,叨巡抚于云南,故因周君按贵州而还朝也。赠此言,既重其行,兼自箴焉。
弘治辛亥,何孟春言:归自京,岁当暮,大父佥宪公曰:“余自老病,归卧州闾,不躬扫丘墓于永宁乡。而岁时祀,以诿诸族人者,五年于此。汝其行乎。谒墓毕,有事都统祠,祠毕从而享,其毋违礼。”春曰:“诺”。乃于二月二十又日至乡,明日集同族,谒曾祖墓于栗木山,谒高祖、始祖墓于仙冈岭、于社坛岭、于逻头冲、白鹭冈、九厂庙、龙渡之山,而扫奠焉。凡三日而毕,明日荐于祠胙。归州之余,与族人期于宗子之私室,杯盘既设,有携具至,称纸铺人者。有称塘头人,携具至者。有继至,称下里新地人者,称上里石壁潭人者。问之皆何姓,占席者皆族群属也。坐既定,酒一再行。坐上老人,指在坐,谓春曰:“汝未齿,从父京师,成童而始归,此其会,汝宜识吾与某,栗木山子孙也;某某仙冈、社坛之子孙,世居大塘坊,为一户,在偏桥卫者,不啻此。某某逻冲、白鹭冈之子孙分户,纸铺分户。塘头某,九厂子孙。某某龙渡子孙。下里数十家,上里分户以十数。有派江西之余千者,不在坐者多矣。在坐者,汝不能尽识。不是在而他户之人,吾亦不能尽识也。偏桥自指挥暨主簿君父子外,闻名而已。若余干,有辰溪知县其相闻者,而不相闻者多矣。”春征诸谱,永宁之何,汉、唐时,不可知。宋淳熙时,讳浚明者,广东连州人,由朝散大夫知郴军州事,卒于官。今龙渡其葬地祠,所谓都统者也。或曰,都统元人,浚明之裔,今上下里子孙,若而人祖,必云都统。而昭穆承传,莫有悉其实者。三九郎二子,仕良郁林州判,仕章不仕。今九厂巨冢三,其所葬也。吾谱可溯者,讳如盛,为一世祖。其葬白鹭冈,纸铺之祖,所由出。二世讳祥叟,三世讳俊伯,俱葬近仙冈地,名猫穴。四世讳奇甫,葬逻冲,其仲子,塘头之祖也。五世万十九公,讳德翁,葬社坛,吾大塘坊同户祖也。六世重一十五公讳仁海,葬仙冈,为吾高祖偏桥之所同祖者也。七世福十三公吾曾祖,葬栗木山,讳义坚,合州同知府君也。老人曰,逻冲而上,生卒谱无考。贾木山之葬,吾父与佥宪公所定;仙冈与社坛乡人所相,而社坛天之所定也。
万十九公,故名族,一乡皆倚重。元季之乱,众议欲避兵入广,欲结寨防群盗,请公为率。公一切拒不许。而邻乡长乐曹国林者,众千人,复来请公,族人亦有集众自卫,遣卫公者,公叹曰:“匹夫怀璧,必为身累。”乃尽出其赀丐人,荡其家,弗少恤,裸身挈妻子走山田间。与故佃夫,别覆茅以居,耦耕以自给。乡有识士效之曰:“是固自全计也。”远近闻之,无掠入其乡者。国初事定,州五乡大姓,类不免死徙破灭,而永宁土著独完。公之德居多。呜乎!此吾之祖德也。老人酒所,又上下顾曰:洪武初,万十九公既归,葺此屋,所存先世物,惟此巨铁钟耳。公性恶杀,生不肉食,而神契卜筮,兼能处草药,疗诸肿毒瘴疠,疾人来问,卜求治疗,辄赍米数升,或斗谷,投此钟以报,无虚日。公用是获济,间以其余,易香楮蔬酒供神,邀乡族人同饮啜,月数会,人益爱乐之。
重二十五公之戍偏桥,法与妻俱。是年庚申,公已七十有四,惟一子。同族或悯公老莫养,乞代其子戍,重阻于法。于是公之孙一福十公,才九岁,留公侧。翁孙累然,赖乡族人饷问无绝。明年公卒,乡人咸哭曰:“公德我深,何忍其殁,而处忘也。”则来视棺殓,且求地,得吉仙冈,既成兆当葬之日,举经社坛灌莽,天大雨,因就避。向晡雨不止,诸少年因就窆焉。比归已晴。长老约诘朝当复迁先所营地,诸少年曰:“仙冈本出吾辈,意丧主归,未必不更卜,在彼在此,均之权厝,徒劳何益。”事遂止。明年,重二十五公番代归,携术士视仙冈良吉,及治社坛为迁葬计。树木开除,地显朗,山水回互有异,又以术士往视。术士曰:“仙冈吉则吉矣,抑此地美甚,葬法不可弃也。”于是亦止。后数年,庚午,重二十五公卒,乃葬所谓仙冈岭者。或过二地曰,墓之子孙,据地理说,当文武并显于世,其期至矣。重二十五公戍偏桥之明年,生合州府君。其卒也,福十公继戍,绩军功,升镇抚。其子友琛,正千户。孙铨,升指挥。铨叔澜,自卫学贡,为梁山主簿。而吾合州府君,科第起家,太有子若孙,以世其科,克昌厥后,以弗坠。然则,地里之说可信,谓天之所定非耶。
春作而言曰:吾祖之德远矣。阅代绩世,存更变故,宗法废而世次失,国姓郡望不能免也。吾都统三九郎之墓,祭于吾之为后之子孙,而吾不知其为吾何代祖。谱无征焉耳矣。祖德之庇吾子孙,一世至四世,谱之所载,其无可言乎。亲尽焉耳矣。世远则亲尽,亲尽则势疏,而谱之作于后者,不得详于前矣。先王服制,远不逾袒絻;君子世泽,下不逮晜孙;士夫祠祭,上不越高祖。而吾今得会吾族群属于此,得闻吾五世祖之遗德,谱之所未列也,其弗幸矣乎。呜乎!天下之人,有同吾姓者,而吾于同族之人为亲。同族之人,有同吾远祖者,而吾于同近祖之人为亲。然自近而推之远,则皆出乎一人之身,而未始不皆亲也。一人之身不可见,而见其丘墓,吾得同守焉,得同祭焉。先世有公祠,而吾于此有同会焉。所以兴吾孝弟之心,而不至途之人相视者,此其地也。凡为吾族群属,岂不愈远而愈亲矣乎。万十九公之德,而乡人报之如此,非公意之所企也。乡人之事,而天实为之如此,非乡人意之所及也。胤祚盛衰,代有之。而积善之家,有余庆。地理家之说,非君子之所容心也。重二十五公不克寿,而镇抚暨合州府君,皆孤童旧起,绍前启后,日向昌炽,彼苍之报施不诬如此。吾族群属,其尚知所勉哉?老人曰:“如汝言,幸备书之,以贻诸在坐者。”
嘉靖改元,春以南京兵部右侍郎,改吏部右侍郎。奏为乞恩辞免改任,容令休致事:臣先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巡抚云南等处地方,钦蒙升授前职,缘云南等处巡抚官,例该听候新官到镇交代,方许离任,臣节准吏部并兵部咨,遵照于嘉靖元年三月内,与接管巡抚都御史王启交代,已行前去南京兵部到任管事间。本年五月内,道出湖广地方,又准吏部咨,为缺官事,该本部等衙门,会推具题,奉圣旨:“何孟春改吏部右侍郎,钦此。”钦遵。备咨到臣。窃惟诸曹,以吏部居先,夙号六官之长,小宰与天卿为贰,实陪八座之荣。缙绅之领袖匪轻,人物之铨衡攸在,若才弗堪于所授,将物议终于不平。臣也何人,欲叨兹位。闻大横于龟告,观昌运之龙飞,幸不弃遗,与加抆拭,前此之擢,于臣过矣。而乃自南移北,由武换文,感大地之深恩,誓丹心而难报。据渊冰于非分,累两足而益危。臣曷敢冒承,重贻颠踣,伏望亟收殊渥,俯察愚忱。或听将原职归休故乡,或仍假旧官俟缺,他日所有剧司高选,留储清识异林,庶几上无僭赏之嫌,下免素餮之责云云。
春自弱冠登第,今二毛。仕途间,星轺风帆,去离故乡,违远京师,西南北远或万余里,七八千里;近数千里,千数百里。或连岁出,或出以数岁后又出。曾效昔人于役志,陆有《万里鞭》,水有《在舟录》,纪之。而千数、百里而近者,不与焉。嘉靖甲申,廷诤大礼,以吏侍调南工,舟中偶观《吴草庐集》驿舟之书,云:“官办驿舟,一日或一易,或再易、三易。其易也,得一舟,设饰完美,从者辄喜;遇敝恶,辄愠。舟难美,所寓止一二时、三四时,久则半日,一宿去之矣;恶亦如是,奚以喜愠为也。喜者非有益于己,愠非有损也。而一时之情,自不能以不然。人之寓此世,亦犹此舟,多者百余年,少者数十年,骤革数迁何常,而乃以目前之所值,移其胸中,为喜愠,何也?”春抚之怅然。予前此《万里鞭》所指,及《在舟录》,大都出使事。而间关转徙,不敢不奉严程,皆有之。其荣也,持节佩符,旌旗夹道,蕃登鹿轩,膺坐龙门;其艰难也,豺虎丛中,鲸鲵波上,寸跻丈落,厄不得前,而今皆陈迹也。至外所接之,人工逢迎,而忍慢玩者,尘土矣。其足追思满一笑乎。春兹行老矣。历炎凉,非一时,岂肯与世更相较计。独念并春廷诤时,诸君有被谪者,有谪戍者,有不幸杖而死者,有幸而致仕去者。水陆困顿,当何如。而春特用左迁,仍旧衔不废任用,独承汪恩而南,非大幸乎?吴书“人寓此世百余年、数十年”之云,举人一生云耳。百余年、数十年,尽一生中所值,目前事假来而忽往者,又何足喜愠之有乎。吴书驿舟,时九月二十五日,已过新安驿。春书时,是月日亦已过新安驿,然所云已过者,彼北而吾南也。
春调南京工部左侍郎之三年,为嘉靖五年丙戌。十一月内,奏为患病陈情乞恩求退事:“臣学术迂疏,性资愚戆,少通朝籍,蚤妄意於驱驰,中被家艰,晚方叨于任使。犬马岂能必报,涓埃惟愿少裨。荷乾坤覆载之仁,有罪不加于至死;蒙雨露沾濡之泽,无才犹录以备员。居三品、历两京者九年。佐六卿、专一衔者四任。何幸优间之地,久容尸素之臣。福已过,而灾生。年当衰,而病作。若不亟求休退,必将重致颠危。故陈力当止于不能,而修身贵复于不远。大易著为明训,周任亦有是言。如蒙伏望矜其始终,赐以骸骨,俾克延于残晷,得歌咏于太平。”事下吏部,覆奏云云。至次年丁亥二月内,奉圣旨:“何孟春既有病,准回原籍调理。钦此。”
东坡与侄书:凡文字,少小时,须令气象峥嵘,朵色绚烂。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其实不是平淡,乃绚烂之极也。近世刘文安公定之言,为文必先博而后约。若收敛太早,则其地无所容。盖得东坡此意。西涯先生尝以告吾乡华伯瞻。及见春文,又以语春。春中年来,涯翁谓人曰:“子元文章,旁引博喻,不可穷诘。学既赡,而笔力又胜之。吾所患于子元者,与患他人者异矣。”今日观《麓堂集·华伯瞻墓志》及《保齐文集序》,不觉惨然久之。《保齐集序》云:“某奉诏受业,获聆绪论,为文必博先而约后。譬之山焉,必出云雨,产宝玉,生林木禽兽,而朽株粪壤亦杂乎其间,斯足以为岳,为镇。譬之水焉,必吞吐日月,藏蓄鱼龙,变现蛟蜃,而污泥氵蜀潦来而不辞,受之而无所不容,斯足以为江,为河,为海。古之所谓大家者,皆然也。若句锻字炼,探之而有穷,取之而无复余者,不过为孤峰绝涧而止,恶足以成其大哉。”是言也,翁七十之年而所以序保齐之文,而不忘者,少年之所闻也。趋约之道,翁之老而就实,而所以惠于吾徒者,又有在矣。其尚知所勉哉。
前辈言士大夫游艺,必审轻重,且当先有迹者。学文胜学诗,学诗胜学书,学书胜学图画,学图画又胜学琴弈之事。盖有迹者胜耳。诗与文工者,传写刊布,一化百千万亿,垂之无穷。字与图画工者,系其楮素存亡,稍经摹拓,不免失真;真者百年,不免水火之患。琴弈之事,虽极精妙,身后何寄。下琴弈,则非清士所为末技,无足寄名者矣。西涯先生晚年,耽对棋酒。春不善棋,然寿村有客,未尝不与,颇以为劝。先生曰:“将何消日。”春曰:“词翰熟自天成,足娱日力,既惠后生,又垂远世。”先生笑曰:“此后生计,吾老不暇为此。”一日,先生在棋酒间,有奉当道命,以巨轴乞词翰者。踵至,先生色弗怡,大书一绝云:“莫将性命作人情,写字吟诗总害生。惟有图棋堪遣兴,客来时复两三枰。”春观之悚然。知先生前意之所在也。元许鲁斋尝戒其徒姚燧曰:“弓矢为物,以待盗,使盗得之,亦将待人。文章固开发士子之利器,然先有能一世之名,将何以应人之见役。非其人而与之,与非其人而拒之,均罪也。非周身斯世之道也。此又游六艺者所当知。
老杜诗:“黄羊饫不膻,芦酒多还醉。”宋人解云:黄羊出关右塞上,无角,类獐鹿;夷人所造酒,荻管吸瓶中,故曰芦酒也。春按:今陕西近蕃地,皆有黄羊,大如数岁抵,而角甚长。西地羊角皆拳曲,黄羊独与江南同,而生顺后其肉肥美,膏黄厚,而不膻。川中人造酒,荻管汲瓶,信然。陕以西人,则高盆贮糟,饮时量多少,注水盆中,窍盆吸之,水尽酒乾,谓之琐力麻酒,又曰杂麻酒,即芦酒之遗制。宋人之所见者,岂未详耶。
见素林公,旧隐之云庄,有石其山,天成一碑。题曰:“吾老,盖其菟裘地也。”公长宪湖南,感事乞休。时弘治间,江西值旱饥,征公都御史巡抚,事竣再乞休。正德间,四川盗起,征公督诸路兵有功,三乞休。今天子,光绍大统,起耕傅岩,询钓渭滨,公应累征,进尚书,自工改刑,致理实多。明年乞休,凡八疏,乃得请归。当续题四休,于吾老下,此卷篆字,白岩太宰所书为是也。卷中诸公诗章,皆和公留别作也。
春惟君子之道二,于出处焉见。出处系吾身最重。吾身系天下国家最重。非吾身重也,吾道重也。道在出处,出处在时。吾身有道,则吾身出处,天下国家视焉,不惟其时,畴能不陨获而充诎哉!古人有入而不能出,往而不能反者。彼自诿各行其志,然非中道,谓之不识时可也。吾无论已,而有养志自修,为官不肯过六百石,辄自免去者。有前后所居官,未尝至秩满,便自求解退者。彼岂不思之烂熟,谓之知足可也。非为天下国家者也,非真知道者也。见素公当世,所谓有道君子。道之著,孔子可师,首阳可希,志匪降也,身不独善也。应龙有潜有升,威凤或下或翔,吾无用此媲其贤矣。成化间,高都宪上达乞归,疏称三宜退。及征治盗,谓宜再起,功成宜再退,晚自号五宜。西涯先生云,古人一宜去,二宜休,皆敛退事。而能退而出,出而复退,出不徇物,而退不矫情者,为难。翁盖甚贤乎高公也。然则,见素公今日四休事,虽古人中求之,竟谁堪比拟耶?
都督马公视春赵松雪所书陶诗二十首,于舟中相与玩。适按《靖节集》,此饮酒之作也。赵书此,必具其题引,今陶序焉,字上已灭二十三字。诗其一至其五,灭四字,半灭者六字,其六、七、八、九四篇书与本集其十一,其十二、十三,互相易。陶序固云,词无诠次书前后,赵岂容有他意也。“百世谁当传”集本作“当谁”;“此还有真意”,集作“此中”;“人当解其表”,集作“意表”。“日没蜀何炳”,集作“当炳”。“归鸟趣故林”,集作“趋林”。“啸傲东窗下”,集作“东轩”。“众草没其姿”,集作“奇姿”。“违巳谅非迷”,集作“讵非”。“竟抱穷苦节”,集作“固穷节”。“但恐多谬误”,集作“但恨”或曰集“当谁”,不如作“谁当”。“趋”作“趣”,于古字通用。“奇姿”为“其姿”,因本篇有乃“奇”字在。下句“但恨”为“但”。恐东坡已如此引用。赵书改集本字,不为无理。而春以为,他所书有不可同者。集本字,为胜矣。松雪为人书,此不过随手纪录,正如山谷书孟博传,默诵间,有二三字疑误耳。篇章之互易,与字之不同观者,皆不必辨。第赏其笔精可也。嘉靖乙酉八月二十六日,春与都督公,阻风长芦,意颇懑,观此不觉释然一笑,而复公曰,兹真饮酒之作也乎。
丙子十月之十日夜,春梦与故人别,或有以《李于江集》赠者。登舟把玩间,得句云:“江上一樽犹在眼,风前片席已遮出。看山总是看人意,不得方舟共载还。”沉哦久之,自云效李作,不知其何也。
成化间,陈翰林师召,所乘盲马,售钱六百文。西涯先生,以诗谂之,有“斗酒杜陵堪再醉”之句,盖用子美“三百青铜”语也。时李刑部若虚,旧屋为积潦所坏,数年不售,竟得银四两。涯翁亦谂之以诗,云“词林马价知多少”,即前师召事也。前辈居处、乘骑如此,凡口体之奉可知。今日士夫,一登仕途,必华屋而居,出必驱坚策肥,其于饮食衣物,能省节者几人。视数十年前,为费何啻千万。噫!可以观世变矣。
南京守备太监刘琅,自陕西、河南镇守,至金陵,贪惏益甚。盗积既厚,于私第建玉皇阁,延方士,以讲炉火。有术士知其信神异也,每事称帝命以动之,饕其财无算。琅有玉绦环,值价百镒,术士绐令献于玉皇,因遂窃之而去。或为诗笑曰:“堆金积玉已如山,又向仙门学炼丹。空里得来空里去,玉皇元不系绦环。”春闻诸周少卿子庚,相与冁然。
姑苏毛都宪珵,尝访杨祠部循吉,因洗浴,辞不出。后杨访毛,亦以洗浴辞。杨索片纸书曰:“君求顾我,我洗浴;我往报君,君洗浴。我洗浴时,四月八;君洗浴时,六月六。”遂并剌投而去。释氏,四月八日,有浴佛会;世称六月六日,乃猫犬澡浴之候也。杨故用此戏之。春闻巡抚都宪俞公谏云云,盖事之不为虐者。
今世俚语“前人失脚,后人把滑”,即汉谚“前车覆,后车戒”之义也。李白洲都宪,老不去位,为言者所劾。白洲愠焉,咏《行路人》,诗云:“车骑轩轩一道尘,后人相递促前人。后人还有人随后,若只如前后亦嗔。”其言有味。谊所谓后车又将覆者,世岂无其人乎?白洲文章名士,其再出,不免覆车、失脚之悔。然此诗,所以为蚳龟则善矣。故书而藏之。
叶文庄《水东日记》谓,元人文集,如马祖常、元好问之焯焯,今皆无传。春按,元好问,金人也。金亡遂不仕。其文为《遗山集》,四十卷,今刻于河南。马祖常,有《石田集》,十卷,今刻于陕西。
丁丑八月朔之夕,梦侍涯翁坐。翁拂笺欲书,趣春检诗稿,仿佛记其一首二句云:“金花灿烂锦云香,上界飞书到几行。”因心动,不暇再目,而自续云:“风雨忽惊吹面冷,不教清梦看成章。”於是遂醒,可异也。
西涯先生丙午长至《祀陵纪行》诗,末韵云:“朝趋未报凫飞信,庭觐先陈鲤退诗。二纪兹行今十度,春来风物合分谁。”未几,先生遂丁憩庵忧,间为春言之,以为诗谶。先生尝送吾同乡李天瑞谪官一联云:“戒酒不从花底醉,爱舟多在水中居。”李后被酒过河,溺死。先生子徵伯,尝与春度上《题梦笔图》。春诗云:“仙子曾将我,文章莫太奇。青天铺作纸,写处日星垂。”先生赏之。徵伯诗云:“工文慕奇笔,精思入幽梦。会有取去时,何如不相送。”先生颇不乐。谓徵伯曰:“汝非子元敌矣。”某年徵伯下世。春哭之以诗,先生次春韵云:“人间梦笔非无兆,地下修文信有郎。”梦笔之兆,盖记此事。然则,诗信乎其有谶也。
神降作诗,前辈所传非一。今世亦往往有之。涯翁先生少时,曾为紫姑仙戏。初亦须符咒,后不复用。但运箕即至,所言多验。诗尽有可称者。先生一日,因事致请,神降大书云:“我是唐朝李翰林,蓬莱归路已千层。君家有事来相问,浓淡须磨墨数升。”先生知其为太白也,因问以事,神逐一响答。既而曰:“贤闺在此,吾当少避。”于是,先生前亡夫人岳氏,上箕叙述家事,甚悉。及退,神复至。先生姻党有武人,以事扣者,神不应,良久书一律竟去。时冬夜已向中矣。其辞云:“辽鹤归来语正呢,五云楼外鼓三推。穷阴易落阳初转,化日舒长夜半迟。灯火漫劳供凛冽,文章无怪不葳蕤。仙才岂是于尼鬼,不与庸人作筮龟。”春闻而笑曰:“此鬼安知非真太白耶。”太白性气,死犹如此。高力士辈,当日为其所傲,固宜。
春有堂,向欲名“今是”,取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中语。其四壁,一题“守拙”,取陶诗《少无适俗韵》篇中语;一题“养贞”,取《间居三十载》篇中语;一题“委怀”,取《弱龄寄事》外篇中语;一题《纵情》,取《开岁倏五日》篇中语。因遂和此四篇,质于涯翁,欲得翁诗与字。翁欣然为篆堂扁,及壁间八字,且许少暇,和此诗。时正德丙子五月。翁生辰向近,寿筵日举。再阅月,而翁弃诸生矣。今手迹未漫,岂胜今昔之感。今日观《山谷集·与俞清老简》云:“轩名未隹,辄易题为‘今是轩’,并写去某去年,已作诗,徐为公作数语,并渊明诗十数首,可作帧,张之轩中也。”此事春实偶合,恨不得复以启翁。予堂既不复设此扁,姑记于此云。
《晋·天文志》,瑞星凡五。宋中兴《天文志》,瑞星十有二。详减不一,其三则皆曰“含誉”。宣德五年冬,是星见于九游。朝臣表贺,上谦不居,赐之玺书,相为戒谕。时杨文贞公在阁,进诗一章,有曰“宣德庚戌,月维己丑,其日丁亥,夕端在酉,大星如丸,九游之旁,有彗若射,金玉其煌,厥名“含誉”。太史敷奏,百辟嵩呼,贺祥献寿。皇德仁圣,谦让是崇,归功穹祗,归功祖宗,归功圣母,亦及臣子。申命饰励,敬哉无怠”数句,善写圣君之心。
乙亥十二月二十三日五鼓,春梦至一所,三四道士,相与饮啜。已而,有先去者。予继出门,未行,闻堂中人谓童子曰:“我刘海蟾也,尔师以药金贮食饷我,殆知我者,我歌,或其喜之。”于是歌曰:“百年非是等闲身,学道而今只四人,中有两人须得道,不知谁主更谁宾。”予乃驻而听之,心亦自疑,不知其所谓得道者指谁,其人又歌数阕。中一首曰:“此身生意与谁论,红绿年年共一根。常向人门问门口,却忘门口是家门。”余多复语叠字。梦差了了,既觉遂不复能尽忆。虽然,使尽忆得,定何物语。漫识此为笑。
程克勤生日,用其父韵,寄弟云:“新愁白发镜中生,三十年来数贱庚。未拂朝衣渐戏彩,每沾宫酝想遗美。传声自愿如春好,守训何妨似水清。忽忆夜深芸阁梦,渡江称寿最分明。”自注云:“戏彩”、“遗美”,皆思亲事。“彩”与“朝衣”相应,“美”与“宫酝”相应,方不偏枯。崔玄暐母,谓儿子“宦游”。有人云,贫乏不能存此是好消息。此“好”字之本也。胡威之对晋武帝,臣父清惟恐人知,臣清惟恐人不知。此“清”字之本也。作诗不可草草,观者亦然。卧病寄弟云:“半生多病里,天下庇穷儒。药有寻方苦,钱无卖俸余。暗消闲岁月,久废旧诗书。却幸身长在,愁怀且破除。”自注云:首两句,是骨子。第三句贴“病”字,四句贴“穷”字,五句贴“半生”字,六句贴“儒”字。末两句,又以见天终庇之之意,而用以自慰也。作诗不可全拘此,亦不可不存此意。若全不相照应,如散沙相似,亦何足为诗。篁墩之诲其家人如此。“卧病”吾无议,若“彩”、“美”之云,稍知门迳者,何烦更语。“好”与“清”字,如此作用,何其晦也。其家人为载之其集,又将以柄诗话邪。
同官某,乡延传神者,约及春。春弗辞,对镜之余,因其问,为韵语答之:“一事不须三叹嗟,心虽能尽面先差。梦中有见镜不照,技则实痒靴难爬。”
正德庚辰,有方士者,挟巫史之术,遨游江湖,人扣以未然事,辄召古名仙,运箕赋诗以答,随所限韵,敏若夙构。是年秋至吴,吴中诸生梁廷用,往问。箕答曰:“吾回道人也,欲赋诗,出十韵来。”又曰:“君乞白岩诗,吾当邀李谪仙同赋,用十七韵。”梁盖留都大司马乔公白岩门下士也。其十韵诗曰:“吾家住在蓬莱山之阳,隔断三千弱水万顷之汪洋。曾佩剑以化龙,亦叱石以为羊。经千秋黄尘变沧海,历几度冬桧为春阳。青山不改色,白云空悠扬。自乐烟霞深处有隹趣,不将功名心旆随风扬。琼楼玉宇水晶殿,日与猿鹤同徜徉。饥餐霞,渴饮涧,养得中黄一气,绝凡欲,那能有病,求医疡神;游八极,涵动静,不管天地暮雨,而朝阳,我来登坛,为君发狂句,山灵惊倒,星斗散乱,飞群鴹。”其用十七韵诗曰:“六丁持斧施神功,凿开西南万仞之崆峒。芙蓉一朵插天表,势压天下群山雄。冰壶倒,月色澄澈;瑶台倚,斗光玲珑。百丈虹霓,望吞吐。八埏霖雨,瞻空濛。虚室不受一尘染,灵光直与银河通。乳泉挂壁喷晴雪,玉梅悬谷摇香风。上有神仙,玉虚子凌风出没,游太空。登虬伐蛟,下入海底,水晶窟;朝真谒帝,独步天上,琼瑶宫。头角嵯峨,自卓立;胸襟磥砢,谁磨砻。商家传傅,作良弼;宋室张浚,多奇功。忆昔江楼吹铁笛,明月一醉三人同。迩来一别世间,甲子不知数。但见几度玉洞桃花红。金龟老,黄鹤翁,各分一讳贻此公,天然意趣自相合,芳称长在尘寰中。好将大手,整顿乾坤了,归来一笑,拂云看剑,重会沧溟东。”嘉靖壬午,春以吏侍赴召,时公位冢宰矣。暇日,出此卷视春,春为之跋曰:“东坡记在黄时,神降汪若谷家,自称天人,姓李,名全,为其篆字,并讯坐中张炳,曾识刘苞事。以为全之为鬼,为仙,不可知。若疑其所托,则汉之神君,尤陋世人,所见常少,所不见常多。世外事,固非区区耳目所能量也。东坡他日,为韩文公碑,有‘幽则为鬼神,明则复为人’语,盖无怪于此理矣。吕洞宾之为仙,从唐迨宋事迹甚多,尝谒滕宗谅于岳阳,称回道人,高策为之传,近世好事者,又稡其诗若干,为《纯阳子集》。春未暇考,大抵其事迹,在宋或亲接其变幻之形,南渡暨胜国来,或挟术求之,辄凭物以应。此卷二诗,梁生得之邂逅,而献于乔公白岩者也。诗跌荡不凡,字妙有飞动势。嘻!亦异矣。汪家神不闻能诗,篆字众莫识,东坡且宝爱。而生所献,乃如此。世果有仙能久而不亡者,在视听之外邪。吾于此乎验矣。其赋白岩篇末云云,使东坡而闻之,其弗信矣乎。张炳、刘苞事,不足言已。秦楚材之积金峰,苏养直之罗浮山,所遇、所谈,皆三生两尘,涉慌惚事。以春所闻诸纪载家,如此类,未易枚举。学士大夫,率置疑信间弗论。今自公观之,是诗尚何疑。”坡称范文正公、欧阳公,皆曰“公,天人也”。吾于此质诸鬼神,又知世有谪仙存焉,何疑。回道人赋诗后二年七月二十又七日识。